第三十一章 承諾
三天后,事情并沒有順利地朝著那薩爾預(yù)計的方向發(fā)展。在丹王子帶著人沖進那薩爾官邸時,他就已經(jīng)準(zhǔn)備了充足的證據(jù),每一條都指向那薩爾。
那薩爾與伊庫爾之前有過的每一次爭執(zhí)——即使絕大部分都是正常的討論——全部被翻出來,整理,作為那薩爾與其針鋒相對的證據(jù)。此外,丹王子竟還找到了伊庫爾和那薩爾手下的侍者,分別作證說“是那薩爾叫伊庫爾宰相去他的官邸”以及“那薩爾早就對伊庫爾宰相十分不滿”諸如此類的鬼話。
事情如此下去,赫梯使者一走,那薩爾很快就會被關(guān)進底獄。而若丹王子下決心將其置于死地,其生命就會受到很大威脅。
千鈞一發(fā)之際,事情發(fā)生了巨大的轉(zhuǎn)變。
那薩爾與艾薇最后收到的,是一紙阿達德尼拉里一世決定將辛納處死的旨意。
在執(zhí)政廳抽絲剝繭的查詢正在進行,事情還有幾分不清楚時,辛納跳出來承認是他在別的地方殺害了伊庫爾,并且利用自己的特權(quán)想辦法把尸體運到宮里,想要嫁禍給那薩爾。辛納一直是那薩爾身邊的親信,這件事一出來,宮內(nèi)自是嘩然。阿達德尼拉里一世的政風(fēng)十分強硬,立刻派人搜集證據(jù)。由于辛納的配合,線索的收集出乎意料的簡單。雖然動因還不清楚,執(zhí)行人卻無疑是辛納。于是執(zhí)政廳當(dāng)下決定要將辛納直接在第二天正午處死,罪行是殺害貴族、殺害政要、陷害以及叛國。
因為對辛納的定罪,那薩爾的軟禁在這一刻解除。
那一日,是赤晴的好天氣。白晝的陽光格外強烈,前來報信侍者的身體在這一刻變成濃烈白光里一抹見不到底的黑影。
那一刻,在其他人看來,那薩爾被辛納背叛所受到的打擊遠遠超過了自己輕易脫罪所帶來的放松,可憐又值得理解。艾薇看到的,卻是那薩爾的沉默。從他的身上無法感到半分的放松或是沮喪。他端坐在房間里的椅子上,他的手緊緊握成拳,放在腿上。他抿著嘴,一言不發(fā)。
艾薇在房間的角落坐下,看著他發(fā)呆,心里是擔(dān)憂與焦急,卻不知應(yīng)該如何開口勸慰他。
思忖之際,他突然開口,靜止不動的身體讓艾薇感覺那聲音仿佛不是他發(fā)出來的。
“我從貧民窟把辛納撿了回來,一晃他跟著我十?dāng)?shù)年了?!彼仡^,嘴角扯起的笑容里帶著幾分奇怪的扭曲。
那一刻,艾薇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她驟然站起來,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房間里彼此的呼吸起伏,空氣緊繃了起來,激烈的情緒仿佛一觸即發(fā)。
那薩爾挑起眼睛,微揚的眼角竟染著些微的淡紅,看向艾薇,“所以,不管我要他做什么,他都沒有怨言?!?/p>
艾薇語塞,呼吸了好一會兒,才勉強說出話來:“你……竟然會如此對待一個效忠自己這么多年的人?!彼咱勚肆藥撞?,搖了搖頭,隨即又恍然大悟般抬起頭來,“那,果然,可米托爾……”
那薩爾怔了一下,隨即聲音又低垂了下去,“是,又怎樣?”他嘆了口氣,“我原以為她是法老的遠房表妹,拉美西斯與她的關(guān)系也不算差,或多或少會留些情面……”
他冷冰冰地說著,艾薇實在聽不下去,一個耳光狠狠地甩在他的臉上,響亮而突兀。
良久,艾薇說:“可米托爾,說過她有個喜歡的外國人,就是你吧?!?/p>
說這句話的時候,那薩爾的頭側(cè)在一邊,看不清他的表情。等他轉(zhuǎn)過頭來時,臉上又是一副滿不在乎。他擦擦嘴角,繼續(xù)說:“可你以為拉美西斯是什么人?他早就發(fā)現(xiàn)了我的計劃,而卻一直潛伏,不動手——不是因為他想給可米托爾一個機會,是因為他提前下手,就會讓我們抓到把柄。直到他找到可米托爾為我提供情報的確切證據(jù),隨即便以迅雷之勢,在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yīng)之前,將她關(guān)了起來?!?/p>
“那薩爾,你!”
“你以為這件事與你沒有關(guān)系嗎?”那薩爾低吼了回去,“若她沒有不顧我的警告,主動去接近你,她至多是會一直被拉美西斯關(guān)起來而已??晌也恢浪窃趺戳耍且ヒ娔?!拉美西斯可能是怕她將你拐離埃及,索性斷了她的手腳——你以為可米托爾還活著嗎?你到達亞述之前,她就已經(jīng)咬舌自盡了。你有這么一個多疑而狠心的哥哥,你卻遲鈍得叫人想要發(fā)笑?!?/p>
說著這些話的那薩爾仿佛一個完全的陌生人。胸口只覺得被巨大的石頭狠狠壓住,那一天,可米托爾到底想對她說什么,她若停下來,聽她說就好了。到了如今,那段話她再也無從知道了。
“可米托爾雖然很可憐,但畢竟被拉美西斯發(fā)現(xiàn)了……”
那薩爾還想繼續(xù)說點什么,可突然,艾薇拍著桌子站了起來。
“夠了!”艾薇看著他,水藍色眼睛里的憤怒下是絲絲的憐憫,“她難道對你不重要嗎?”
那薩爾愣了好一會兒,然后說:“當(dāng)然重要?!?/p>
“但你卻可以讓對你重要的人為你的野心而去冒險,為了你而失去性命??擅淄袪柺侨绱耍F(xiàn)在,就連辛納你也要如此了嗎?他們一個個地離開你,你最后還剩下什么?”
那薩爾看著艾薇,過了好久。就在艾薇以為他要改變主意出去想辦法救出辛納時,他卻突然說:“奈菲爾塔利,你太天真了。”然后他繼續(xù)說,“辛納、可米托爾,都知道這是為了什么。我要改變亞述,因此我必須要成為亞述的王。這是會讓數(shù)以萬計的人人生改變的事情?!彼酒饋恚平币徊?,“你想過嗎?若是丹繼位,他會如何揮霍國庫?若是更為懦弱的大王子繼位,我們的國家是否還會存在——他們是為國家而犧牲,我不會讓他們的性命白費!”
艾薇想開口反駁,可張開嘴,卻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都說不出來。
權(quán)力是飄浮著怎樣糜爛香氣的誘惑,為什么他們一接觸到,就可以完全拋棄自己全部重要的東西,不遺余力,不惜一切代價。她不能理解,可她也無法妄加評論。于是她不再多說,轉(zhuǎn)身扯起一旁的頭巾,將自己的頭發(fā)圍住,向外面走去。一旁暗影里的侍衛(wèi)請示是否要跟上去。
那薩爾猶豫了一下,終究擺了擺手,“她哪里也去不了的,不用管她。”
一出門,帶著些許涼意的夜風(fēng)就猛地拂上面來。心臟狂跳著,喉嚨里哽咽住,眼眶卻干燥得不得了,一滴淚都流不出來。心情低落極了,垂著頭走了沒幾步,卻看到不遠處一黑衣男子匆匆地向這邊走過來。
二人不斷接近,艾薇很快便看清了他那雙令人記憶深刻的冰藍雙眸。但是不給她說話的機會,他已先開口:“你去哪里?”
“有點事?!彼行┸P躇,隨即轉(zhuǎn)換了話題,“關(guān)于上次我們聊過的事情……”
“怎么,你想好和我交往了?”
“不、不是。我是有些事情想和你聊聊?!?/p>
“我現(xiàn)在就有空和你談?!?/p>
“但是……”艾薇看看辛納牢房的方向,咬了下牙,“現(xiàn)在我不太方便?!?/p>
“奈菲爾塔利,亞述王室的事情,我勸你還是少插手?!?/p>
“我知道……”艾薇頓了一下,然后猛地抬起頭來,清楚地聽到了這個屬于另一個時空的名字,她一下子緊張得手心冒汗、汗毛直立。雅里的臉龐映著黑夜中閃亮的星辰,美麗得幾近邪魅。他偏過頭來,冰藍的眼睛仿佛穿透了時空,靜靜地看著她。
“你、你剛才叫我什么?”
他扯扯嘴角,隨意地將話題帶過,“沒什么,那薩爾不是這么叫過你嗎?”聽他這樣講,艾薇松了口氣。可還未想好如何脫身,他又說,“你要去哪里?我陪你去。”
不給艾薇時間推辭,雅里先于艾薇,往關(guān)押辛納的地方走去。艾薇只好跟在后面,一路上遇到了不少阻攔,還是雅里身上帶著的那薩爾的許可幫了不少忙。最終來到了王宮西側(cè)的要犯關(guān)押處,雅里停住了腳步,將許可遞給了艾薇,“再往前我就不能走了。我畢竟是赫梯的使者,就算有王子的許可也不能隨意探視政治要犯?!?/p>
艾薇點點頭,接過許可,向雅里道謝。她正轉(zhuǎn)身要往里走,卻又被雅里拉住了手腕,“政治是很骯臟的東西,很多事情,你不知道才比較好?!?/p>
艾薇轉(zhuǎn)過頭,直視回雅里,輕輕但卻十分清晰地說:“那些國家的事情,我管不了。辛納有恩于我,我不想讓他死。”
她微仰的臉,倔強的眼神和堅定的話語,仿佛在許久前的某一個地方,也曾看到過她如此的樣子。令他心動的樣子,令他心碎的樣子。
水藍的眸子有些渙散——還是有事情沒有回憶起來,他的記憶是殘缺的。
而這時,她對他點點頭,掙脫他的手,轉(zhuǎn)身就向西側(cè)的深院里走去。她的身影漸漸變小,然后在下一個拐角的地方消失。他的指尖還留著她溫?zé)崞つw的觸感。但是,那耀眼而絢麗的顏色,卻已經(jīng)從視線中消失。
她似乎記得一切。若是如此,為何從她身上,他感受不到一絲如他對她一般的眷戀。
艾薇大步地向西側(cè)走去??此破届o和諧的小院里處處是把守的衛(wèi)兵。這里是關(guān)押國家政治要犯的地方,沒有地牢那樣陰冷潮濕,也不似沙漠監(jiān)獄那樣艱苦炙熱。
但是進了這里的牢房,便預(yù)示著即將從榮華與政治的頂峰,跌落萬劫不復(fù)的深淵。
艾薇拿出那薩爾的許可,那是一枚刻著亞述守護神的鑲金銅牌,最上方細碎的金色亞述文字除非是貴族階層的人,其他人很難看懂,也根本無法復(fù)制。借著這枚許可,她一直來到了西院的最深處。
但還是被擋在了門口。
“辛納?多里明天就要被處死,丹殿下特意交代誰都不可以與他見面?!毙l(wèi)兵客氣地說。
“我有那薩爾殿下的許可?!卑迸e起那枚令牌,守護神的羽毛在月光下栩栩如生。
衛(wèi)兵沉默了良久。
艾薇于是從腰側(cè)拿出了最初辛納給她做零花錢的金子。她還清楚記得,那烏云一樣背影的男人,笑聲好像雷聲一般,硬是把金子塞給了她,“小姑娘,一個人要是走丟了,就花錢找人用軟轎把你送回來?!?/p>
但是那衛(wèi)兵沒有接過去。
艾薇有些慌了,“你拿著,我不會告訴任何人。我只是想在他走前當(dāng)面道謝?!?/p>
衛(wèi)兵又看了看艾薇,側(cè)過了身去。
艾薇一愣,他垂下頭,眼睛看向另一側(cè),低低地說:“辛納將軍不該死,他是那么好的一個人……”話到了最后,尾音里似乎已經(jīng)帶了幾分哽咽。艾薇咬咬唇,邁開步子往里走去。
因為是關(guān)押“要犯”的地方,屋里打掃得相當(dāng)干凈。燈火、細金飾、羽毛床,一樣不少。辛納坐在房間的中央,乍一看似乎與平常無甚區(qū)別,除卻手腕和腳腕上都系上了又粗又黑的鐵鏈。聽到腳步聲,他警覺地回頭過來,平日充滿活力的臉上凈是憔悴,眼睛深深地陷入眼眶,仿佛在一天之內(nèi)就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