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的隊長

1.

徐知著很緊張，而事實上陸臻比他還要緊張，他其實很想沖到夏明朗面前去質(zhì)問：“你到底想怎么樣？你還想怎么樣？有完沒完了，有完沒完了，你他媽還想他怎么樣？？”

當然，這事兒他不能干，又不是拍窮搖劇，他也不是咆哮馬，雖然他是多么的想咆哮?。?！胸悶，何止是胸悶，陸臻覺得他簡直就是胸口碎大石，如果有可能，他真想把夏明朗拖出去凌遲處死再鞭尸一百遍，然后把那個妖怪的腦子扒開來看看是什么做的，一個人怎么就能惡劣成這個樣子？？

徐知著沖完澡把自己搓干凈換了一身干凈的作訓(xùn)服之后，時間才過了二十分鐘。

然后，怎么辦？

兩個局促的家伙坐在寢室里大眼對大眼，陸臻忽然跳起來說：“媽的，要不然我也去洗一下吧！”就這么坐著太難受了，他想了想又指住了徐知著：“你別先跑，等會我陪你去?！?/p>

可問題是陸臻洗澡比他還快，十五分鐘之后又滴著水坐到了徐知著對面，繼續(xù)四目相對，大眼對大眼。

“你說，他要干嗎？”徐知著很憂慮，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現(xiàn)在的生活，他已經(jīng)開始享受這樣的生活，他不想離開這里。

“天曉得?。　标懻榉籽?，天都不曉得那個妖怪要干嗎，真是的無論有什么話要說，有什么事要干，先讓人睡一覺成嗎？

到點了，徐知著不敢遲到，先站在操場上等著，陸臻不好跟他等在一塊兒，偷偷摸摸地窩在不遠處貓著。

夜很靜，草叢里還有最后的夏蟲在高唱，天邊只剩下一點點暗紅色未盡的光。初升的月亮是金黃色的，鮮潤明亮，像一個大柚子。

夏明朗慢悠悠地走過來，從四合的暮色中慢慢變清晰，身上背著兩支槍，徐知著很緊張，保持著立正的姿勢身體拔得筆直。夏明朗甩出一支槍給他，用一種懶洋洋的調(diào)子說道：“陪我玩玩？”

槍械冰涼的觸感奇跡般地撫平了徐知著緊繃的神經(jīng)，他像是忽然緩過一口氣似的輕松說道：“怎么玩？”

“打流動靶去吧！”夏明朗走在前面領(lǐng)路，轉(zhuǎn)頭一眨眼，那神情倒還真像是邀人搭麻將臺子的老賭鬼。

徐知著一聲不吭地跟在后面，一路走過去的時候，那支95已經(jīng)被他拆裝了一遍，校具重新調(diào)整。

“我給你挑了把好的?！毕拿骼实?。

“嗯！”徐知著短促地回答了他。

陸臻小心地跟在后面，盡可能地不發(fā)出任何聲音，他只覺得奇怪，夏明朗的聲音如此多變，白天陽光下的時候他可以吼得很激昂，而現(xiàn)在，清潤如水的月光之下，他的聲音也可以靜水流深，和緩中帶著一點偏涼的溫度。

夏明朗和看守靶場的士官打了聲招呼，電門開啟，在1000米縱深的長靶場上，一個個流動的靶位時隱時現(xiàn)。

“能先試下槍嗎？”徐知著問道。

夏明朗抬抬手，示意他自便。

徐知著瞄準300米外的一個靶子，一記拉長的點射劃破夜空的寂靜，靶子應(yīng)聲而倒，徐知著走過去看了下落彈點，估計槍械的精度，夏明朗果然給他挑了把好的。

徐知著走回去看著靶場，有些疑惑：“您打算怎么玩？”

夏明朗瞇眼一笑：“隨便?！?/p>

徐知著挑了挑槍口：“那就您先吧?！?/p>

夏明朗勾起了嘴角，笑容一閃而逝，整個人已經(jīng)像豹子那樣滑了出去，抬手，槍聲驟然而起，已經(jīng)擊中了一個靶子；徐知著隨著他暴起，電光火石之際，已經(jīng)把另一顆子彈送在同一個靶子上。

夏明朗微笑，迅捷的身形在夜空中起伏翻轉(zhuǎn)，子彈像風(fēng)暴那樣從他手中傾瀉出去，一槍一個，把沿途所有的流動靶位全部擊倒，而徐知著一直緊隨著他身后一步的距離，在倒靶的瞬間，擊中同一個靶子。

槍聲起伏，在這夜晚寂靜的靶場上，明明只有兩桿槍的較量，卻像是千軍萬馬。

夏明朗沖到底，再回頭，掃完所有的靶位，站到出發(fā)時的位置上，徐知著緊隨著他一步?jīng)_過線，一聲不吭地撐著膝蓋大口喘氣，卻抬頭，眼睛看著夏明朗。

夏明朗走了幾步放松肌肉，抱著槍坐到靶場邊的草地上，金紅色的火苗在他的指間一閃而逝，蒼藍色煙霧升騰起來，消散在夜空里。

“抽嗎？”夏明朗把煙盒遞出去。

徐知著沉默地從中抽出一支，夏明朗替他劃著了火柴，徐知著彎腰下去引火，帶著半截狙擊手套的手指碰到一起，干燥而溫暖，呼吸在很近的距離，聞得到熟悉的煙味，徐知著有些疑惑地直起了腰。

“每一槍都打在我的靶子上，徐知著，你是不是特別想贏我？”夏明朗道。

徐知著抿著嘴：“因為你是這里最好的。”

“我不是這里槍法最好的，陳默才是，所以你贏了我又怎么樣呢？去挑戰(zhàn)陳默？再打倒？可是然后呢？好是沒有盡頭的?！毕拿骼侍痤^看他，眼神柔和而平靜：“你為什么不回頭去看看自己呢？你已經(jīng)很棒了。非常棒，不用再去超過任何人來證明自己?！?/p>

“隊長？”徐知著手指挾著煙，停在嘴邊。

“你是不是每天早上睜開眼睛就在想著，你今天要怎么樣，要超過什么人，那些人，可能你并不認識，或者還當你是朋友，可你卻一廂情愿地與他們?yōu)閿?，整天想著要超過他們，就好像你恨全世界的人，你在與這個世界對抗！而你永遠都不會覺得滿意，因為成功沒有盡頭，所以你永遠在追求得不到的，得到了的就一錢不值，你永遠都覺得自己不夠好，你于是永遠一無所有，因為你的眼睛只看著前面，你一直在放棄?！毕拿骼孰p手撐在草地上仰望星空，眼神變得茫遠。

徐知著沒有出聲，燃盡的煙燒到他的手指上，也不覺得疼。

“我以前沒有跟你說這些，因為這樣的追逐會讓你跑得很快，非?？臁５乾F(xiàn)在夠了，停下來吧，回頭看看你身邊。你有陸臻，這很好，是你的運氣，如果你現(xiàn)在離開麒麟，閉上眼睛想一想，這個地方給你留下了什么？這些就是你得到的，從現(xiàn)在開始，回頭去享受你已經(jīng)得到的一切。”夏明朗轉(zhuǎn)過臉來看他，聲音柔軟，像水一樣的，清涼和緩。

“也包括您的肯定嗎？”徐知著睜大眼睛，眼淚流下，悄無聲息。

夏明朗點頭：“是的，你會是我見過的，很好的狙擊手，至少比我好?！?/p>

不要哭，這不用哭，徐知著的心里在喊，可事實上，沒有用，他哭得一塌糊涂。

夏明朗看著他的神槍手捂著臉蹲下來，頭埋在手臂里，肩膀抽動，像一個受夠了委屈的孩子，終于踩到了可以安心的彼岸。他伸手拉了他一把，把這個孩子攬到懷里，輕輕拍著他的背。

不遠處的草叢里傳出幾聲壓抑的抽泣聲，夏明朗忍不住笑：“出來吧，滾過來一起哭，都跟了一路了?！?/p>

陸臻相信他現(xiàn)在一定很難看，他想不通為什么。其實那些話也沒有多動聽，可是眼淚就是止不住，他在想他的眼睛一定是腫了，鼻子一定是紅了，這么丟人現(xiàn)眼的一張臉最好別讓任何人看到。他惡狠狠把頭埋在夏明朗的胸口，把眼淚鼻涕全都糊到他的衣襟上。

夏明朗笑得很無奈：“別人的衣服就不是衣服了，是吧？”

陸臻抽抽鼻子：“我明天給你洗。”

那天夜里，徐知著哭了很久，哭到好像再也聽不見他哭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人已經(jīng)睡著了。

夏明朗看著同樣眼淚汪汪的陸臻，這只難得不張牙舞爪地磨著他的尖牙利齒與他針鋒相對的小家伙，此刻紅通通著眼睛像一只純良的兔子。

“我們兩個，誰把他扛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