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很快,陸臻跪在機艙底板上把夏明朗捧了出來,外面幾個軍醫(yī)官七手八腳地接住了,小心翼翼地把人安放到單架上。陸臻來不及下地,一手拽住一名軍醫(yī)吼道:“失血性休克,有感染,輸了晶膠體液,差不多600毫升全血……”
軍醫(yī)官按住另外一邊耳朵減少螺旋槳的噪音干擾,邊聽邊點頭。
聶卓上前幾步,向陸臻伸出手,說道:“先下來再說,這么吵,聽都聽不清?!?/p>
陸臻似乎是怔了怔,隨即伸手握住聶卓的,借力跳下了飛機。
軍醫(yī)官們推著夏明朗走向救護車,陸臻追在后面解釋夏明朗的傷勢,聶卓的臉色漸漸凝重起來。雖然早有心里準備,但親眼看到自己帳下最英武不凡的猛士傷成這樣,聶卓心里也憋上了一把火。
仍然是很多人七手八腳的一陣忙亂,夏明朗被合力抬上救護車,醫(yī)生們各司其職開始忙碌,陸臻被人從車里擠出來,茫然無措地站在門外。
聶卓點上一支煙遞給陸臻:“先喘口氣?!彪S手把煙散給其他人。
陸臻說了一聲謝謝,接過來默默地抽著,煙霧模糊了他的臉龐。
聶卓不自覺瞇起了眼睛,曾經(jīng)他看到過的陸臻都是整齊而優(yōu)雅的,像一柄精心打磨的劍,刃光燦若秋水。而眼前這個陸臻卻是全然陌生的,滿身硝煙,一臉的征塵,鮮血干涸在衣角,沾著泥土。偶爾抬眸看他,平靜的視線中閃著焰光,那是殺過人流過血,經(jīng)歷過滄海之后的從容。
聶卓有些欣喜亦有些得意。
“將軍?!标懻槌橥暌恢煟醚凵袷疽饴欁孔唛_幾步,低頭道歉:“我還是暴露了,巴利維知道是我?!?/p>
“既然同意讓你去,就有這種心理準備?!甭欁亢呛且恍Γ骸奥犝f你們鬧得很兇啊,把老巴嚇壞了。”
“對不起?!?/p>
“頭抬起來!”聶卓低聲喝道:“垂頭喪氣的像什么樣子!我讓你道歉了嗎。”
陸臻下意識一個跨立,昂首挺胸地站到聶卓身前。
聶卓捶了捶陸臻的胸口:“軍人,不能為了自己作戰(zhàn)太英勇說對不起!巴利維那種人,給他點教訓也好,不知道天高地厚,總覺得我們欠了他的。外交部那些到底是文人,骨子里軟,怕事兒,不了解那些軍閥的心理?!?/p>
“但是,這樣一來,我們與雷特的死……就脫不了關系了?!?/p>
聶卓冷笑了一聲:“你以為原來就脫得了關系嗎?”
陸臻默然,的確。
“沒關系,又沒枉擔了那個虛名,不留把柄就行?!甭欁康男θ萑岷推饋恚骸奥犝f你倒打了巴利維一耙?”
“嗯。我說是他綁架我?!标懻橛行└锌?,這個情況他還沒來得及報告,聶卓果然消息靈通。
“思路不錯,可以考慮。”聶卓攬住陸臻的肩膀:“放寬心,戰(zhàn)場上的事你來解決,戰(zhàn)場下的事我來處理。把你這幅愁眉苦臉的樣子收起來?!?/p>
“但是,”陸臻鼓了鼓勇氣,看定聶卓的眼睛:“我們隊長他,被人注射了多次海洛因。”
聶卓的臉色一變。
“應該是為了逼供。”陸臻心中暗暗忐忑。
“他說了點什么?”聶卓沉聲道。
“嗯?”陸臻陡然發(fā)現(xiàn)聶卓關心的重點似乎與自己先前的疑慮并不一致。
聶卓的眼神變得鋒利起來,陡然轉頭沖著救護車喝道:“他什么時候能醒?”
一個軍醫(yī)官連忙跳下車來:“報告將軍,他一直醒著。”
“我能問話嗎?”聶卓氣勢逼人。
軍醫(yī)明顯怯了,躊躇著猶豫了一會兒說道:“可……可以。”
聶卓彈了彈手指:“都讓開!”
軍醫(yī)們面面相覷,終于一個領頭的揮了揮手,一行人默默退開。方進被這陡然而生的變故嚇了一跳,徐知著眼疾手快地把懵懂中的方進拉到一邊,陸臻向他擺了擺手,跟在聶卓身后上了車。聶卓回轉身瞪他,陸臻只覺得后背汗毛直豎,但還是固執(zhí)地站了門邊。
“怎么了?”夏明朗慢慢坐起,陸臻連忙過去幫他搖起了上半截床。
聶卓靜靜地看著他,心情有些復雜,夏明朗肩上的傷口剛剛解開還未處理,繃帶浸透著血,暗紅色,露出血肉模糊的缺口。
夏明朗看了看陸臻說道:“無論您想問什么,我想,都不用瞞他。我傷重,整個情況他比我更了解?!?/p>
聶卓看了陸臻一眼,說道:“關門?!?/p>
夏明朗看著慢慢合攏的車門,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彩,他剛剛松懈下來的神經(jīng)一點一滴地凝聚起來。
“陸臻說,他們對你用了藥?!甭欁康穆曇糇兊萌岷投林?。
“對?!?/p>
“我知道你現(xiàn)在傷很重,但我仍然希望可以盡快回想一下,是否說了什么不應該說的東西?!?/p>
“沒有,我說了能說的,忘了不能說的?!毕拿骼手币暵欁康碾p眼,神色坦然。
“你確定?”聶卓隱隱有些威脅意味:“夏明朗同志,我本來是絕不會懷疑你的,但是現(xiàn)在情況不一樣。你需要對我坦白,如果有萬一,我們可以提前做出調整,盡可能地挽回損失。你是有經(jīng)驗的老同志?!甭欁靠戳岁懻橐谎郏骸八盐医械竭@個機場來,想必,也是希望有一個機會,能繞開一切程式,讓大家先彼此交個底?!?/p>
陸臻低下頭,果然是老將,心如明鏡。
“真的沒有。”夏明朗啞聲道:“才兩、三天,我還挺得住。”
聶卓沉默了半晌,欺身逼近夏明朗:“你可要想好了。你現(xiàn)在告訴我,沒什么,人扛不過藥,這個大家都能理解。但是如果你有所隱瞞,造成組織上的被動……這就是你的責任了?!?/p>
“是的我確定,我也想好了。”夏明朗再一次重復,聲音平靜而和緩。
“那就太好了。你先休息,剩下的我來安排?!甭欁恐逼鹕恚昧ξ樟宋障拿骼实氖?,示意陸臻跟他出去。
車外,醫(yī)生戰(zhàn)士連海默他們都圍了過來,圍了一圈。聶卓探身出來一看,笑了:“干嘛呢?怕我吃了你們隊長?”
徐知著勉強扯出一個笑:“怎么回事???”
“機密?!甭欁坑靡粋€眼神打發(fā)了徐知著,跳下車,拍了拍領頭那位軍醫(yī)的肩膀說道:“我最好的戰(zhàn)士,吃了很多苦,要給他最好的藥,所有的……你們盡可能的好?!?/p>
“那當然。”軍醫(yī)仍然有些疑惑。
聶卓貼到軍醫(yī)耳邊低聲說了幾句什么,軍醫(yī)恍然大悟似地點了點頭,連聲說道:“好的好的,明白。”
大概大人物辦事就是這么爽利,轉眼間,聶卓已經(jīng)換了一個模樣,與戰(zhàn)士們握手言歡。方進心思淺白,很快就樂呵了起來,指手劃腳眉飛色舞地表戰(zhàn)功。
不一會兒,軍醫(yī)檢查完畢,做完預處理,夏明朗他們四人隨救護車去往“和平號”,大家就此分道。
陸臻把聶卓送到車上,聶卓坐在后座上低聲叮囑:“跟夏明朗住一個病房,晚上或者明天我來看你們。你們兩個,不要走動,好好休養(yǎng),不要見任何外人?!?/p>
“明白?!?/p>
前線軍醫(yī)多半專精外傷科,這會兒在“和平號”上的都是全軍最年富力強正當打的醫(yī)生。夏明朗一上船就被直接推進了手術室,陸臻與徐知著等人本想站在門外張望,很快就被醫(yī)生護士們一個個抓走,押進處理室清創(chuàng)裹藥。
等陸臻被纏了一身的繃帶推進病房,恍然發(fā)現(xiàn)身邊果然只剩下了他一個人,負責看護他的護士笑容很溫柔,但一言不發(fā)。陸臻握住護士的手腕問道:“跟我一起進來的那位重傷患什么時候出來。”
護士搖了搖頭:“不知道。”
白瓷盤里排著一行針劑,陸臻默默看著她把那些有色或者無色的液體灌入自己靜脈,手上略緊了緊:“我不需要鎮(zhèn)靜劑。”
“睡一覺會感覺好一點。”護士說道。
“我想醒著,等我戰(zhàn)友回來?!标懻槲⑽⑿Φ馈?/p>
護士姑娘點了點頭,把其中一支針劑放到了一邊。
夏明朗的手術持續(xù)了很久,陸臻在沒有外加藥物的情況下還是頂不住睡了過去,只是睡得不實,夢里一直有戰(zhàn)火硝煙與天光掠影。忽然聽到砰得一聲門響,陸臻從夢中驚醒,便看著一大隊人涌了進來。醫(yī)療船畢竟空間狹小,夏明朗插了一身的管子,林林總總的儀器把整個雙人病房擠得滿滿當當。
陸臻從床跳下來,隨便挑了個看起來老成些的醫(yī)生問道:“我們隊長怎么樣了?”
醫(yī)生抬起頭,很嚴肅樣子:“手術很成功,但感染很嚴重,所以還需要再觀察?!?/p>
陸臻微微點了點頭,敏銳地看到醫(yī)生胸前的名牌上寫著潘豪二字。他已經(jīng)習慣了醫(yī)生們那種說一句吞半句,什么邊角余地都要留全的說話風格。只是既然手術成功,那應該就沒什么大礙了吧,陸臻站在人群之后,伸長了脖子往里看。
“哎,你怎么起來了。”潘醫(yī)生剛剛意識到陸臻也是個病人。
“我沒事。”陸臻笑道。
“沒事?!迸酸t(yī)生從陸臻的床下抽出病歷來看,一邊看一邊搖頭:“快躺下躺下。還沒事兒,這上下都縫了幾十針了……還沒事?!?/p>
“我真沒事,你們針腳太密了?!标懻樵诖策呑拢骸案炔钸h了。”
“他?”潘醫(yī)生指了指夏明朗。
陸臻剛一點頭,這哥們兒就怒了:“你跟他比?那可是鬼門關上爬過來的,全身感染又失血,差點就重癥膿毒了?!?/p>
“那現(xiàn)在呢?”陸臻大驚。
“現(xiàn)在……還行吧,要看他體質了?!?/p>
雖然夏明朗的體質絕對是經(jīng)得起考驗的,但陸臻倒底還是放不下心,索性站到床上去看,唬得潘醫(yī)生連同之前負責看護他的護士一起過來拉人。陸臻一手撐住天花板,另一只手牢牢地握住了那兩人的手指:“我就看一眼,你就讓我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