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海洛因戒斷的關(guān)鍵在前三天,在那七十多個小時內(nèi)各種戒斷癥狀幾乎無休無止的在發(fā)作著。肌肉痙攣、嘔吐、皮膚發(fā)熱、淚涕橫流、各種狂躁……夏明朗沾毒時間極短,但苦于純度頗高,雖然比不上多年成癮者那么難熬,但反應(yīng)的激烈程度還是讓白水有些意外。
差不多10個小時以后,夏明朗開始出現(xiàn)疼痛癥狀,這是因為內(nèi)源性阿片肽缺乏引起的神經(jīng)痛反應(yīng),深藏在關(guān)節(jié)處發(fā)作,無藥可醫(yī)。那十幾條彈性尼龍繩把夏明朗的骨骼與房屋承重墻連到一起,陸臻幾乎能感覺到大地在震顫,細碎的水泥屑從鋼環(huán)的固定處簌簌抖落,在墻上剩下一條暗色的灰跡。
陸臻有時會覺得他就站在夏明朗的身體里,他能看到那付強健的軀體里每一條肌肉的顫動與每一根神經(jīng)末梢脆弱的呻吟……然而,他畢竟是無感的,他掐著自己的掌心讓自己能感覺到一絲疼痛,然而這樣的痛楚比起他所看到的簡直不值一提。
時間變得毫無意義,只剩下夏明朗醒來或者昏迷兩種情況。醫(yī)院派了兩名醫(yī)生輪班陪護,但是陸臻一直沒有休息過。夏明朗無論暈著醒著都不會消停,不過短短兩三天時間陸臻就瘦了一圈,眼下顯出兩抹淡青色的陰影,眼睛越發(fā)幽亮。
這些日子夏明朗罵光了所有人的祖宗十八代,但是沒有從來開口討要過毒品,白水信心十足地說這是一個好消息,陸臻卻并不覺得意外。他總覺得夏明朗是知道他在的,雖然他從來不看他。
陸臻從不相信他的上帝會在他的注視中屈服于任何惡魔,那是不可能的,夏明朗即使跪著死,也不會倒下。
也不知經(jīng)過幾番起落,夏明朗又一次在精疲力竭之后半昏迷式地睡去。白水拉開窗子通風(fēng)換氣,陸臻聞到來自海洋的溫?zé)釟庀?,被汗水打濕了無數(shù)次的病號服膩在皮膚上,散發(fā)出餿臭味,這幾天光顧著抓緊時間把夏明朗收拾干凈,完全沒顧上自己。
“你應(yīng)該去睡一下?!卑姿f道。
“我睡不著。”陸臻垂頭坐在墻角。
“那你也應(yīng)該去洗個澡,這樣會舒服點。”白水頓了頓:“別讓他看到你這樣子?!?/p>
陸臻眸光一跳,慢慢轉(zhuǎn)頭看過去,白水站在窗邊吹著風(fēng),眼神溫和澄凈。怎樣看都是一個無害的人,全身沒有一點棱角,而同樣的,也看不到一絲情緒的波動,是真的像水一樣,靜水深流。
“隔壁有淋浴間,去護士臺拿套衣服,他暫時醒不過來?!卑姿褖堑牡劁伓堕_,貼墻坐下去:“我在這兒看著?!?/p>
“麻煩你了?!?/p>
白水?dāng)[擺手,笑了:“我收錢的?!?/p>
陸臻用冷熱水交替著洗了個澡,換上干凈的外套,精神果然好了很多。服務(wù)臺里還有點吃的,護士給他熱了一杯巧克力,又拿出一盒華夫餅干放在柜臺上。陸臻到底放心不下,匆匆抓了一把攥在手里,一路走一路吃,塞得嘴里鼓鼓囊囊。
夏明朗還沒有醒,白水躺在地上抬了抬手,證明自己還醒著,陸臻把幾塊餅干放到他枕邊,左右看了看,不自覺地皺起眉。出去轉(zhuǎn)了一圈才發(fā)現(xiàn)這里臟,遍地的狼藉,各種器械、用過的紗布、棉花、還沒來得及倒出的水、收集在膠袋里的嘔吐物……
陸臻這才意識到護士們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真的,她們似乎不約而同地做出了一個沉痛的決定:消失!
陸臻苦笑,從走廊里拉了垃圾筒進來收拾。這房間不大,陸臻手腳俐落,能扔的能扔,該理的理,不一會兒就收出了大樣子。白水朦朧中看了他一眼,似乎是說了一句謝謝,但很快又睡了過去。雖然有別的醫(yī)生可以輪班頂一陣,但白水畢竟是主治,又沒有護士協(xié)助,也是累得夠嗆。
陸臻把垃圾筒抬出去,從隔壁間的醫(yī)生那里討了一支煙??刺焐F(xiàn)在應(yīng)該是下午,陸臻腦子里暈沉沉的,居然算不清是幾號的下午,他把煙頭咬在嘴角,掰手指計算時間,忽然聽到屋里有人在喊:“陸臻……”
“嗯?”陸臻隨口應(yīng)了一聲,猛然僵住了。
“隊……長?你,你好了?”陸臻狂奔過去,激動地語無倫次。
這些日子以來夏明朗罵過他十輩祖宗,操過他全家族女性,也叫過他心肝寶貝兒,求他放開他,或者給他一刀……但是,他從來沒有叫過這個名字:陸臻。
夏明朗睜大眼睛在看他,有些迷茫而困惑的。
“隊長?”陸臻雙手摟住夏明朗脖子:“怎么樣?隊長……是我啊?!?/p>
夏明朗歪著腦袋湊近,某種微妙的熟悉感讓陸臻忘了躲避,唇上一熱,下唇被咬住,卻并不覺得疼,血腥味在舌尖化開。陸臻沒有掙扎,手指摸索到夏明朗下顎關(guān)節(jié)處按住,夏明朗卻主動離開了。
陸臻抿掉唇上沾的血,靜靜地看著他,有些委屈。夏明朗舔了舔下唇,露出一些滿足的樣子。陸臻用眼角的余光觀察白水,確定他還在睡著,至少……在裝睡著。
“咬我!”陸臻喃喃自語:“要不是你現(xiàn)在這樣子,我真想揍你?!?/p>
“揍吧,現(xiàn)在……”夏明朗的眼底閃著光,亮得可怕。
陸臻感覺無措,他不自覺地又看了白水一眼,不知道現(xiàn)在應(yīng)不應(yīng)該叫醒他。夏明朗仰起頭喘息,啞聲道:“給我一刀吧,求你了,挑塊好地兒?!?/p>
“很難受嗎?有多難受……”陸臻心疼地摸著夏明朗的后頸。
“這有你他媽什么事兒?。 毕拿骼屎鋈槐┡骸拔易屇銤L你不滾,我讓你動手不動手,你他媽呆這干嘛的?”
“憑什么你讓我滾我就得滾吶?”
“因為你不喜歡!”
“什么叫我不喜歡?!”陸臻勃然大怒:“夏明朗你給我說說清楚,你哪個耳朵聽我說過不喜歡,你別血口噴人!”
“你他媽難道會喜歡嗎?!”夏明朗不耐煩地嘶聲大吼,最后一個音啞得變了調(diào),嗆得咳嗽不止。
陸臻愣了好一會兒,才醒悟過來什么叫“你不喜歡”,驀然有種無力感。
“我當(dāng)然不喜歡?!标懻榻K于明白什么叫氣得手足發(fā)麻卻又無可奈何:“我還不喜歡你受傷,不喜歡你冒險……可那又能怎么樣?人活著不可能事事都喜歡,我受傷那會兒……你就喜歡看著我那樣嗎?我沒讓你滾吧?”
“那不一樣?!毕拿骼拾杨^偏過去:“你不丑?!?/p>
陸臻就像一顆被忽然碾碎的可哥豆,被各種濃厚的滋味包裹起來,苦澀的、甜蜜的……他有些想笑卻又覺得憤怒,忍不住想擁抱又恨得牙癢。
“你何必呢……”陸臻嘆氣:“我又不會嫌棄你?!?/p>
“你敢!”夏明朗黑著臉,眼中寒光四射。
“我不敢,不敢!”陸臻終于笑了:“你帥死了,真的!再讓你折騰兩次,這樓都得塌了?!?/p>
“沒關(guān)系,我們有保險。”白水從地鋪上坐起來:“別吵了。”
“兔崽子,你死在哪兒?”夏明朗費勁兒地轉(zhuǎn)過頭去找人。
“43個小時,第一次清醒,比我預(yù)計得要快。成癮時間短就是好啊。”白水低頭看表,把數(shù)據(jù)記到病程卡上。
“少廢話,先把我放開?!毕拿骼实哪樃诹恕?/p>
白水把病程卡夾到腋下,微笑著搖了搖頭:“不行!”
“你等著!”夏明朗赤裸裸地威脅。
“等可以放開你的時候,我自然會放開,到時候你就算求我綁,我也不會綁?!?/p>
夏明朗不屑地撇嘴。
“你別笑,等你徹底離開它,需要完全依靠自己的意志力來控制行為的時候,你就會開始懷念它了?!卑姿回灥臏睾停忉屩艿溃骸拔铱梢越o你松開幾根繩讓你躺一下。但睡過以后你的精神會變好,不那么疲勞,發(fā)作起來會更厲害……”
“讓我站著?!毕拿骼屎軋远ǖ卣f。
“很好,你的邏輯判斷力還在,你果然清醒了?!?/p>
“是不是我想躺你也不會讓我躺啊?”夏明朗懷疑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