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宮變(四)
顧瀟走出地牢的時候,天已經(jīng)大亮。
他手里有一方巾帕,正一寸寸拭過刀刃,被血污染的刀重歸雪亮,白凈的帕子卻斑駁了殷紅。
林校尉走在他前面兩步,只覺得如有芒刺在背,大氣也不敢出。
地牢里的活口已經(jīng)變成了死人。
林校尉自然不是第一次看到死人,卻是頭一回真切意識到死是一種解脫。
三個時辰,顧瀟在那人身上落了三百刀,從皮到骨,挑筋斷脈,把一個高大男人活剖成皮包骨頭,這期間他一直重復(fù)一個問題,那人也只重復(fù)著一個答案。
“三年前,是他給我灌了瘋藥,把我丟進(jìn)泣血窟,化成灰我都認(rèn)得這個人……我問他奉誰的命誰的事,他說……‘奉宮主之命,行端王之事’?!鳖櫈t擦凈了驚鴻刀上最后一滴血,擡頭看向林校尉的背影,“林大人,您執(zhí)掌刑訊多年,人已經(jīng)被折磨到這個地步,無論如何也不會說假話了吧?”
林校尉沒回頭,背后的寒意卻一股股地竄動,他勉強(qiáng)讓自己的聲音不要顫抖:“是的?!?/p>
“既然他沒說假話,那就是真的了……”顧瀟頓了頓,“端王楚煜,勾結(jié)葬魂宮,害死我?guī)煾浮瓕Σ粚???/p>
“對、對!”
顧瀟嘴角動了動:“為什么呢?我們師徒跟他井水不犯河水,端王自秦公案后就不問朝政,為什么要做這些事情?”
林校尉強(qiáng)笑一下:“端王本該前途無量,卻因?yàn)楣唇Y(jié)秦鶴白意圖謀逆,從此前程盡毀,表面上沒有動作,正因?yàn)樗抵幸怆y平?!?/p>
顧瀟定定地看著他,沉默片刻后還刀入鞘,竟然還微微笑了出來,贊同道:“好一個意難平……說得,對啊?!?/p>
林校尉心中一口大石終于落地,他放慢了腳步等顧瀟追上來并肩而行,直到一個岔路口,兩人才分道揚(yáng)鑣。
顧瀟臉上的微笑,在他背影完全消失于轉(zhuǎn)角后,才慢慢消失在嘴角,喃喃道:“對極了?!?/p>
他在蕭瑟秋風(fēng)中轉(zhuǎn)身,揚(yáng)起飛塵。
日頭出云,楚堯用過了早飯,頭一次沒等師父抄著木棍來攆,乖巧自覺地上了梅花樁開始練功,搖搖晃晃地在高低錯落的樁子上起落來去,等到汗水將衣發(fā)都浸濕,他也沒有停下的意思,直到冷不丁被一根糖葫蘆戳下梅花樁。
“阿堯,下盤不穩(wěn),還得苦練呀。”顧瀟笑吟吟地把他接住,手里的糖葫蘆就塞到楚堯嘴里。小少年下意識舔了一口裹在外面的糖衣,甜滋滋的味道充斥口腔,他眨了眨眼睛,像只啃到肉骨頭的小狗。
顧瀟把他放下來,蹲在地上望了望天,嘖嘖嘆道:“稀奇,太陽沒從西邊出,丸子也會上樁?。 ?/p>
楚堯一句“謝謝”被活生生憋了回去,憤憤咬了一口糖山楂,湊活著嚼吧嚼吧吃下肚去。
他咽下一口糖葫蘆,仰著小臉看顧瀟:“師父,你心情不好嗎?”
顧瀟挑了挑眉:“嗯?”
“你看起來,像要哭了一樣?!背蛞皇中⌒囊硪淼孛难劢?,一邊絞盡腦汁地想著如何安慰人,可惜他從小就被嬌養(yǎng),終究不得其法,只好把咬了一口的糖葫蘆湊到顧瀟嘴邊,學(xué)著他平時哄自己的模樣,“師父你吃一口,甜的?!?/p>
顧瀟看了他片刻,就著楚堯那只手,張開嘴吭哧吭哧一路咬下去,眨眼間一根糖葫蘆只剩下光禿禿的竹簽子,而他吐出一口氣,十幾顆山楂籽在沙地上落得整整齊齊。
“嗯,可甜了。”
“……”
楚堯舉著竹簽,又看看地上的山楂籽,一時間目瞪口呆,連哭都忘了。
顧瀟看著他的呆樣,再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這么一笑,楚堯終于回過神,嘴巴扁了扁,倒是出乎意料地沒哭,反手將竹簽子擲了出去,正中一根梅花樁,雖然入木極淺搖搖晃晃,好歹是沒掉下去。
“準(zhǔn)頭不錯?!鳖櫈t贊了一句,戳了戳他的包子臉,“我吃了你的糖葫蘆,怎么不哭?”
“是我請你吃的?!背蛭宋亲?,又用手去摸他嘴角,“你笑了就好。”
“……阿堯,你不愧是我親傳弟子?!?/p>
“嗯?”
“小小年紀(jì)就這么會油嘴滑舌,等長大了怎么得了?”顧瀟捏著他的臉,“還好你哄的是師父我,要是小姑娘,怕是媳婦都拐來了?!?/p>
楚堯被他耳提面命惡補(bǔ)了整整三年坊間小話本,白糖餡兒都換成了蛋黃芯子,聞言把頭搖成了撥浪鼓:“不要媳婦,她們管錢還兇!”
顧瀟打趣他:“不要媳婦?那你要什么?”
楚堯抱著他的脖子不撒手:“要師父!”
顧瀟一怔,繼而拍著腿大笑:“一根糖葫蘆就要我賣身,把師父看得太廉價了吧?”
楚堯被他活生生笑紅了一張小圓臉。
顧瀟這一天哪兒都沒去,用上了十足耐心陪著楚堯在演武場里練功,從心法、步法、刀法、武決四方面考較他的功底,一點(diǎn)點(diǎn)掰爛揉碎地給他講解糾正,言傳加上身教,不厭其煩,叫楚堯想偷懶都不好意思。
他只是在休息間隙里像條死狗般癱在地上,擡眼看顧瀟,有氣無力:“師父,我們就不能日后慢慢來嗎?”
顧瀟喝了一口水:“今日事今日畢,哪有那么多日后可提可等?”
楚堯繼續(xù)抗議:“我還小……”
“你會長大的。”頓了頓,顧瀟道,“很快?!?/p>
楚堯趴在地上不肯起來:“那你先去教珣哥哥呀!他已經(jīng)長大了!”
“他……早已不用我教了。”
楚堯還小,聽不出他話里的用意深長,只是回想起昨夜那場毫無懸念的切磋,支起脖子道:“那就讓珣哥哥保護(hù)我好了!”
顧瀟想把他拽起來的動作頓了頓:“阿堯。”
楚堯聽到他聲音轉(zhuǎn)冷,楞了一下,再也不敢耍賴,一骨碌爬了起來,顧瀟的手掌落在他頭上,卻不是撫摸,而是靜靜停留。
他怔然道:“師……父?”
“世上傷人傷己的事情太多,沒人能永遠(yuǎn)保護(hù)你,除了你自己。”顧瀟的聲音很輕,“人心易變,所以別太相信別人,對人遇事都多想想,知道嗎?”
楚堯覺得他這話有些沒來由的悲意,卻不知道該怎么反駁,只能下意識地點(diǎn)頭,乖乖撿起木刀上樁子。
顧瀟看了眼黃昏天色,轉(zhuǎn)身正好瞧見長廊下默然佇立的人影,煙水色繡花斗篷上襯得一張臉更顯蒼白,就連胭脂還掩不住疲態(tài)。
“卑職見過王妃。”
靜王妃收回落在楚堯身上的目光,深深看了顧瀟一眼,道:“從來沒有人敢對阿堯說這些。”
顧瀟早知她來了,適才那些話自然也不只是說給楚堯聽,聞言微微一笑:“王妃視阿堯?yàn)樾念^肉掌中寶,自然不愿意拿這些腌臜事污他耳目,只是如今事到臨頭,他也總不能做一輩子天真無邪的孩子?!?/p>
靜王妃搖了搖頭:“我不告訴他,不僅是因?yàn)檫@個?!?/p>
顧瀟擡眼,就聽見她繼續(xù)道:“無知者無罪,他只有什么都不知道,以后才有活路?!?/p>
演武場向來是顧瀟跟楚堯的私地,王妃愛子心切,早已下令除了自己和王爺,任何人不得擅闖此地,顧瀟也在周圍布下自己可信之人,如今算是有了個能好好談話的一畝三分地。
顧瀟將靜王妃這句話仔細(xì)品味了片刻,從中嘗出了一絲苦澀味道。
他斟酌了一下,道:“王妃多慮,王爺是成大事的人,阿堯更是福份深厚。”
“功虧一簣者自古有之,福厚緣淺者多不勝數(shù),有的時候機(jī)關(guān)算盡,還得看老天的心情。”靜王妃勾了勾嘴角,卻看不出多少笑模樣,“王爺今日一早把我叫去,讓我留守府中打點(diǎn)內(nèi)務(wù),近日風(fēng)波多生,就少些外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