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結情
當葉浮生說完最后一個字后,屋子里已經(jīng)靜得落針可聞。
離他從昏迷中醒來不過第三天,氣力還沒怎么恢覆,傷勢也只好了一些。這三天來,葉浮生寸步不出房門,楚惜微也很少離開,外面的消息都靠手下密報來往,從這些情報中,他們得知西川戰(zhàn)事僵持,異族主將薩羅炎落入雁鳴城守將陸巍之手,兩軍隔河對峙,誰也不肯退讓,也都不敢輕舉妄動,“狼首”賽瑞丹臨危上位,正是焦頭爛額之際,無暇他顧。
楚惜微將這個消息轉(zhuǎn)告他的時候,就準備等葉浮生的傷勢再好一些便啟程趕回中原,正當他思量著要如何安排,葉浮生卻忽然屏退了下屬,把他拉到床畔坐下,緩緩說出了這些楚惜微欲知不敢的陳年往事。
此時,楚惜微遲遲沒有開口,葉浮生也不再多說一句話,他還不能順利行動,精神頭并不好,強撐著說出這么多勞心傷神的事情已經(jīng)盡力,到現(xiàn)在就像被游龍被抽掉脊骨,全身都松垮下來。
然而他驟然后仰卻沒有重重磕上床板,楚惜微身形一轉(zhuǎn)坐到了葉浮生身后,用胸膛接住了他的背脊,雙手合抱過來握住那人放在腹部的手,頭緩緩垂在他的頸側(cè)。
楚惜微一言不發(fā),葉浮生卻感覺到頸側(cè)有一點滾燙濡濕了中衣領口,下意識地想轉(zhuǎn)頭看看他,可惜這人抱得死緊,叫他一點也掙不開。
葉浮生嘆了口氣:“阿堯,別這樣,你說句話?!?/p>
“為什么……”楚惜微把一雙通紅的眼睛埋在他肩頭,不曉得是不愿意看他,還是不敢去看他,聲音很輕,“為什么在這個時候,對我說這些?”
葉浮生沉默。
事實上,在這個時候坦誠過往并不是一個好選擇,很可能會將兩人好不容易維系起來的平衡打破,不僅前情盡棄,甚至從此真正恩斷義絕。
以葉浮生的心思,當然不會不知道說出真相的隱患,然而他終究還是將這些告訴了楚惜微,不是一時沖動,而是再三思慮后仍然決定了推心置腹。
十年前他不說,是因為楚堯年幼無能任人宰割,因為對楚珣有十年之約,更因為靜王之亂塵埃未定,對方知道得越多就越不能安然無恙。
然而如今十年滄?;L?,無能為力的楚堯變成生殺予奪、心有溝壑的楚惜微,在皇位上如坐針氈的楚珣也成為今日大權在握、說一不二的桓明帝,就連曾經(jīng)舉棋難定的靜王舊部也借著這一次西川戰(zhàn)起有了新的轉(zhuǎn)機……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發(fā)展,就像一棵經(jīng)年的枯木起死回生,長出了脆弱卻堅強的綠芽。
他用傷痕累累的脊骨負重遠行十余載,到現(xiàn)在終于可以暫停下來,回首不見山河萬里,唯有一行腳印觸目驚心。
一個人的路走得太久,鋼澆鐵鑄的身軀也會破裂,幸而在葉浮生變成行尸走肉之前,有這么一個人能喚醒他心中那股“活著”的味道。
葉浮生今年已經(jīng)快三十歲了,生平并非頭一次心動,卻是第一回 情生。
這感情有別于風月繾綣綺麗,不同于夫妻相敬如賓,陌生而熟悉,隱晦且涌動。十余載刀光劍影的生死一線,都比不上這短短數(shù)日的牽腸掛肚,仿佛有一條曲折蜿蜒的小路從十幾年前蜿蜒至今,他在這一端跋山涉水,而長路盡頭的荊棘落下,走來了一個楚惜微。
他看他一眼,就是不經(jīng)意容華滿目,一剎那春暖花開。
這是顧瀟半生恩怨的牽掛,亦是葉浮生飄萍十載的歸宿。
師徒,恩仇,愛恨,是非……他們之間有太多難解難分的糾纏,綿延了歲月又跨越了生死,如今終于走到最后的岔路口,看擦肩而過,亦或者殊途同歸。
葉浮生的性子像極了顧欺芳和端清,一時隨性得瀟灑,一時嚴苛得過分,而他天生了一副內(nèi)斂的傲骨,雖然能屈能伸,卻在某些時候無可轉(zhuǎn)圜。
原則如此,責任如此,感情更是如此。
葉浮生是真的想跟楚惜微過一輩子,自然不能瞞他一生一世,倘若兩個人在一起若是連最基本的尊重與信任都做不到,所謂的白首長久又將以何為繼?
楚惜微許久沒有作聲,葉浮生也很有耐心地等著。
直到楚惜微的一只手緩緩上移,蓋住了葉浮生的眼睛,不等他動作,已經(jīng)長大成人的弟子忽然側(cè)過頭,在他嘴角落下一個滾燙又冰涼的吻。
滾燙是楚惜微嘴唇的溫度,冰涼是那人眼中無聲淌下的淚滴。
葉浮生感受著唇邊濡濕頓覺心頭一緊,然而楚惜微這次沒有哭,擡手抹掉眼角濕意,伏在他頸側(cè)像只貓兒輕輕蹭了蹭,聲音因為哽咽而沙?。骸皫煾?,謝謝你告訴我……謝謝你,沒有騙我?!?/p>
“……”葉浮生一顆皺巴巴的心,在這一句話中軟得一塌糊涂。
其實當年的楚堯并不傻。
那時候靜王妃為了保護他,刻意將那些陰私密事都瞞下來,然而有這樣心思敏銳的母親,楚堯就算再天真無邪,又能愚鈍到什么地步?
更遑論,八歲那年的半路截殺是他從頭到尾親身經(jīng)歷,縱然當時情急意亂想不清楚,等三年后年歲漸長,總也會后知后覺。
他只是年少,只是不愿意去深思細究,那個年紀的孩子最是敏感,楚堯不愿意因為自己的胡思亂想傷害父母改變生活,自然就會下意識地避開棱角。
就像天底下所有不小心窺探了隱秘的孩子,楚堯以為只要不提不論,一切都不會發(fā)生,可惜自欺欺人終如水上浮沫,頃刻間泡影翻覆。
直到如今十年滄?;缮L?,世間物非人也非,顧瀟變成了葉浮生,楚堯成為了楚惜微。
他本該恨他,也有足夠的理由恨他,然而……舊事之怨恩仇糾纏,是顧瀟一肩擔下了滄海;宮變之后禍福一線,是顧瀟一力保了他免于罹難;靜王之亂遺禍至今,是葉浮生替他奔赴生死關,代他收拾了舊年后患。
諸般種種,一點一滴,讓他如何去恨他?又如何忍心,去繼續(xù)苛責他?
楚惜微把葉浮生抱在懷里,如用雙手圈住自己僅剩的世界,在無聲無息中淚流滿面。
當年顧瀟就聽不得楚堯嚎啕,如今葉浮生更見不得楚惜微哭,哪怕一聲聒噪也聽不見,卻叫葉浮生不僅頭疼心更疼。然而楚惜微的兩只手用力極大,葉浮生不僅掙不出他的懷抱,就連眼睛都被遮在他五指之下,只看得見他掌中一片黑暗的天,瞧不得肩頭的人此刻到底是什么神情。
葉浮生只能感受到背后所靠的胸膛劇烈起伏,不知道是疼得喘不上氣還是心緒難平,他一時間也沒了法子,便握住了楚惜微的手,把那緊扣掌心的五指一根根攤開,然后憑著感覺將那只手舉到自己唇前,輕輕吹了口氣,小心地哄道:“呼——痛都飛走,不哭不哭?!?/p>
一口微涼的氣徐徐吹在被摳出紅痕的掌心,楚惜微渾身都顫栗起來,他緩緩松開了捂住葉浮生面目的手,飛快抹掉了臉上淚痕,只有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通紅依舊。
自從楚堯變成了楚惜微,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哭過。
一是他由嬌生慣養(yǎng)的小皇孫長成流血不流淚的百鬼門主,哪怕千鈞壓得筋骨欲碎,也是刀鋒勝過軟弱;二是他在這十年間的無數(shù)次艱難險阻中,深刻地明白自己雖然還有哭的力氣,卻沒有了會因為他哭而心疼的人。
蹉跎一世,本多歡場長笑廣舞,最少幾人同悲共哭。
除了葉浮生。
生死、恩怨、情仇、是非……這個人身上一絲一毫牽掛著楚惜微的千種萬般,未知真相前他懷揣著滿心忐忑仍不肯放棄,到現(xiàn)在水落石出就像十年腐土長堤終于崩潰,泥水奔涌掩埋了那些時光殘骸,只留下滿地狼藉等百廢待興。
“師父,我……”楚惜微閉了閉眼,“我心里亂。”
葉浮生彎了彎嘴角,將他那只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隔著衣衫皮肉,楚惜微能感覺到下面的心跳失了平日規(guī)律,亂得與自己不約而同。
一段路上的兩個人好不容易披荊斬棘走到這一步,今后是擦肩而過亦或并肩攜手都將在這一時楚漢分明,楚惜微會因為前塵后事亂了方寸,葉浮生難道就能無動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