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遠嘆氣道:“你都要去掀人老巢,還怕打了看門狗嗎?”
玄素:“……”
這和尚說話真不像個出家人。
羅梓亭皺著眉頭:“這樣動用化尸水,比起毀尸滅跡,更像是在‘清理’?!?/p>
那些尸體身上有什么東西不能留下?又為何一定要用化尸水?
他還在思量,玄素忽然起了身。
林中傳來突兀的女人笑聲。
那笑聲時而婉轉(zhuǎn)嬌俏嫵媚動聽,時而又似哭似嚎難聽得很,從最開始的一人聲到后來的千百人齊聲哭笑,卻只是在林子里盤旋,直竄人耳,半點也不漏出風聲。
功力高深者立刻穩(wěn)住內(nèi)息,功力稍淺者頓覺真氣紊亂頭疼耳鳴,恨不能閉耳塞聽,心生煩躁,更有甚者嘔出了血。
那笑聲已經(jīng)聽不出是幾人所發(fā),只曉得高嚎時震耳欲聾,低泣時纏繞窒息,攪得人內(nèi)息翻滾。
玄素目光一寒,腰間銅簫在手,橫于唇邊。
他吹出了一聲斷音。
這斷音高亢得緊,仿佛狂鳥一鳴驚人,在笑聲高低轉(zhuǎn)折之際倏然插入,毫不留情地將之打斷,緊接著唱經(jīng)聲起,恒遠嘴唇翕動,開合速度不快不慢,每一個字卻恰好能與那哭笑之聲合上音節(jié)。
羅梓亭終于緩過勁來,他看著恒遠的眼神驚疑不定,之前世人都說西佛后繼無人,至今方曉此人已藏拙數(shù)年。
他定了定神,拔出了長劍,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屏息分辨聲音來向。
簫聲、經(jīng)文、笑聲、哭聲,多重雜音重疊又分離,簡直叫人苦不堪言。然而對方人多勢眾,玄素和恒遠氣息綿長,一時間難分高下,他們與羅梓亭對視了一眼,暗自點頭。
下一刻,經(jīng)文取代簫聲,漸漸拔高做大,與哭笑聲焦灼角力,雙方拼起了內(nèi)力誰也不敢先松了氣勁。眼看著恒遠額頭隱現(xiàn)汗珠,那邊哭笑也沒了原先中氣,原本沈寂下來的簫聲再度響起,這一次又是一聲斷音,在經(jīng)文與哭笑聲轉(zhuǎn)合之際破風而起,仿佛九霄穹空怒下驚雷,震耳發(fā)聵,將那虛空裂如止水破鏡,于水波蕩漾時蕩漾開來,反震回去!
與此同時,羅梓亭聽準了方位,手中長劍揚空而出,但聞“撲”的一聲輕響,似是有人從高處栽倒下來,緊接著萬籟俱寂,四周陷入死一般的寧靜中。
“是魍魎門的人?!币晃恢心昴凶訖M劍將幾個受傷小輩護在身后,同時朗聲叮囑,“這些家伙最擅蠱惑偷襲的勾當,各位兩兩相護,萬不可落單?!?/p>
他話音剛落,已經(jīng)被連番殺戰(zhàn)鍛煉出經(jīng)驗默契的眾人已經(jīng)拉開陣勢,林中肅殺之意倏然彌漫,好一派劍拔弩張。
自古困守不若攻。
玄素與恒遠對視一眼,年輕僧人雙掌一開,串聯(lián)佛珠的細繩崩斷,一百零八顆紫檀佛珠從四面八方暴射出去,其中幾顆竟然生生打進了碗口粗的樹木中,暗處頓時傳來數(shù)聲悶哼,血腥味隨風散了過來。
與此同時,無為劍青鋒離鞘,此劍只有尺許長,落下之時劍風卻如有實質(zhì),剎那間樹木摧折,躲藏在后的賊人喉現(xiàn)血痕,倒下之時雙目仍圓睜著。
這一下血染黃土,就像拉開了硝煙序幕,剎那間數(shù)道黑影自前左右三面閃現(xiàn),約莫有百十來人,領(lǐng)頭的乃是一名美婦,身姿動人,衣著暴露,只可惜形容狼狽,一道血痕斜貫臉龐,將七分顏色減得三分也欠缺。
先前提醒他們的中年男子低聲道:“魍魎門副門主,狄幽容?!?/p>
眾人心頭一凜,玄素的目光在那道血痕上打了個轉(zhuǎn),應是不久之前被利器劃過,觀其傷口,恐怕對方用的是槍戟類兵器直戳面門,狄幽容側(cè)身躲閃不及才被割開臉龐,故而深入淺出,在出鋒的額角處更撕裂了一片皮肉。
狄幽容輕輕一嘆,擡手將凌亂鬢發(fā)別到耳后,一雙眼如秋水映波盈盈看來,那道血淋淋的傷痕就似一道橫過雪膚的胭脂,妖嬈又可憐,動人心弦。
“各位大俠俱都端得男兒氣概,何必跟我這女流之輩過不去呢?”她哀怨地看過來,饒是知道此人乃魔道妖女,依然有人心神浮動,連呼吸都為這一聲似假還真的嗔怪紊亂。
恒遠頌了句“阿彌陀佛”,聲音不大,卻如暮鼓晨鐘,叫人渾身一震,立刻回過神來。
“又是和尚。”狄幽容被他打斷了“魅音”,眼中慍怒之色一閃而過。
玄素卻再不給她妖言惑眾的機會,眼見雙方已經(jīng)開始交戰(zhàn),無為劍在他手中一轉(zhuǎn),人與劍幾乎化成了一道風馳電掣的虛影,驚得狄幽容后仰下腰,蓮足高擡恰恰踢在劍柄上,同時一掌撐地,身體翻轉(zhuǎn),用那雙腿夾住了玄素持劍的手臂。
裙袂飛揚,露出一大截光潔白皙的肌膚,可憐玄素從小不識風月,手臂被這溫香軟玉一纏,當即閉了眼。
狄幽容曼聲一笑,眼中狠色流轉(zhuǎn),一腿絞住玄素手肘,一腿重重踢在他胸膛上,隨即松開禁錮,借著反震力道騰身而起,水袖中一道寒芒吞吐,淬毒匕首化作冷光抹向玄素咽喉。
“?!必笆撞黄灰凶采蠠o為劍,玄素眼睛未睜,左手卻準確扣住了狄幽容右腕脈門,同時恒遠欺身而近,輕飄飄的一拳卻是落在玄素背上。
一股剛?cè)岵膬?nèi)勁透過玄素身體傳向狄幽容,前者無甚異常,后者頓時臉色一白,身軀被生生震開撞上了大樹,擡頭時面如金紙,張口嘔出了一灘鮮血。
《浮屠拳經(jīng)》乃西佛色空成名武學,雖是至剛至陽的武典,招式卻十分注重剛勁與柔力相合,恒遠得其教導整整八載,其中要領(lǐng)早已背得滾瓜爛熟,卻困于偏激心性始終不能勘破看通。
直到如今,八年心牢一朝破碎,前塵往事俱歸黃土。
他終于找到了自己的道。
狄幽容猝不及防下挨了這一拳,若非及時用內(nèi)力護住肺腑,怕是能被這拳勁生生震斷心脈,她本是帶傷之身,現(xiàn)在又連番受創(chuàng),眼見林中戰(zhàn)事不占上風,當即屈指吹了聲口哨,讓心腹不要戀戰(zhàn),速速退離。
就在這時,弓弦之聲倏然響起,玄素耳力極好,本欲追趕的步法生生一頓,返身持劍落回白道眾人身前,大喝道:“趴下!”
眾人不疑有他,反應慢的也被身邊人用力按下,幾乎就在下一刻,數(shù)道箭矢從狄幽容等人先前來路后方飛射而出,前后三波銜接,時間相差幾在須臾,角度奇詭,迅疾強勁,好幾個魍魎門弟子剛剛飛身而起,就成了自找死路的靶子,尤其如此大面積的放箭卻沒有誤傷白道眾人所在區(qū)域,時機拿捏之準、方位掐算之精,可見下令者算計之高。
狄幽容仗著輕功險險逃出箭雨,甫入?yún)擦稚形凑痉€(wěn),臉色便是一變,水袖一掃恰好蕩開迎面而來的兵器,然而那人力道雖不足,應變卻是極快,身體順勢一轉(zhuǎn),兵刃卻于反手后舞剎那自腋下殺回,這一下用了八成力道,穿骨入肉!
染血的寒鐵槍尖從狄幽容腹部穿入、后腰貫出,她劇痛之下仍不死心,袖中匕首離手而出,直射持槍人面門,那年紀輕輕的姑娘竟是眼睛也未眨,只是面色一寒,自顧自加上兩分余力。
一顆石子破空而至,在間不容發(fā)之際將匕首打偏,同時長槍已隨主人腳步奮進上揚,將狄幽容生生挑了起來,如插上一面人樣的戰(zhàn)旗。
秦蘭裳抹了一把濺在臉上的血,對著玄素他們笑成一只古靈精怪的貓兒,然而那笑意一閃即逝,只見她一掃場內(nèi)魍魎門余孽,尚存青澀的聲音冷如金戈:“除我等袍澤之外,一個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