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燕安換上了新制的綢布衣服,頭發(fā)被慕清商挽起髻,露出玉雪可愛的小臉兒,被慕清商牽在手里走過大街小巷,眼見迥異迷蹤嶺的風(fēng)土人情,看著什么都稀奇。
他什么都沒見過,慕清商就帶著他挨個看清楚,從糖人面猴兒到琴棋書畫。他看著看著,卻生出了沒見過世面的自卑,心里頭的好奇高興也漸漸淡了。
天下英才不知凡幾,偏偏慕清商這般人物,卻被他這個井底之蛙纏上了。
慕清商會不會后悔?他有沒有一直留住他的本事?
慕清商感覺到那只小手動了動,于是低下頭問他:“是不是累了?”
“……我不累,但我不想看了?!彼銎痤^看著慕清商,“師父,你教我武功吧?!?/p>
“這么急?”慕清商一怔,揉了揉他的頭,“也對,看熱鬧什么時候都可以,先教你些防身的本事才對,不然等我不在的時候,你遇到危險怎么辦?”
慕燕安握著他的手一緊,半晌才“嗯”了聲。
他看著慕清商,氣度高潔,玉樹臨風(fēng),哪怕戴著銀雕面具看不清容貌,也能引來不知多少人駐足顧盼,和他這個穿上金縷衣也不像高貴出身的賤種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
就連現(xiàn)在握著的手,也不知何時會松開。
他小小的胸腔里仿佛在這一刻翻江倒海,洶涌著莫名的恐慌和憤怒,下意識地深吸了幾口氣,活像吞進了銹跡斑斑的刀子,從嘴里到內(nèi)臟都刮得鮮血淋漓,彌漫開讓人既惡心又迷戀的腥味。
慕燕安縮在慕清商背后,慕清商輕輕拍了拍他,不見他出來,就當他是怕生了,彎腰將慕燕安抱了起來。
慕燕安雙手環(huán)著他的脖子:“師父,你是不是很厲害?”
慕清商想了想,道:“保護你,應(yīng)該夠了。”
“那……你會一輩子保護我嗎?”
慕清商思考了一會兒,冰冷的面具蹭了蹭孩子的額頭,聲音從后面帶著笑意透出:“說不好,我只能保證……我死之前,你會活著?!?/p>
慕燕安不再說話,他抱緊了慕清商,把頭貼著他胸口,似乎在聽那埋藏皮骨之下的血肉跳動。
慕清商感覺懷里的小孩在瑟瑟發(fā)抖,他以為是冷了,就抱得更緊了些,擡腳往客棧走去。
他并不知道,慕燕安的顫抖不是冷,不是害怕,而是一種沒來由的戰(zhàn)栗。
在知事起便慘遭虐待,他不是不怨,只是除了忍無能為力。
那些眼淚和鮮血很多時候不敢外流,只能往肚子里吞,久而久之,便仿佛有一顆種子在心里生根發(fā)芽,在見到慕清商之后,正慢慢從那顆滿目瘡痍的心中開出了一朵血淋淋的花。
紅得發(fā)黑,黑得發(fā)亮,就像心頭熱血都凝固成一顆惡毒的種子,到如今終于抽枝發(fā)芽,怒放心花。
不覺歡喜,只生可怖。
他想,自己大概是爛了。
慕清商這樣的人,應(yīng)該不會喜歡爛了心的孩子,所以他還得繼續(xù)忍著。
他抱著慕清商,像快要掉下深淵的人抱住最后一根藤蔓,眼里心里都只有一個念頭,他不懂這到底是什么,只知道不能放手。
哪怕最后真的掉了下去,摔成一灘粉身碎骨的爛肉,也要抓住斷藤死不放手。
五、
慕清商心里的人與事都太多了。
他雖居無定所,卻四海為家;縱疏離有禮,也仁善心熱。中原武林排得上名號的人物對于他來說都不陌生,其中有志同道合的友人,也有惺惺相惜的仇敵,曾被恩怨情仇波及,也被正邪黑白牽絆,只是沒有一次能真正把他困擾住。
冷劍破云,心無旁礙,是非曲直衡量在心中一尺,不容陰謀詭計置喙,也不偏聽偏信。
慕燕安在他身邊慢慢從矮小瘦弱的孩童長成英姿挺拔的少年,慕清商卻仿佛被時光眷顧,依然是那般清凈無塵的模樣。
也許再過幾十年,他滿頭青絲成雪,絕代風(fēng)華衰老褪色,也依然是一人一劍緩步江湖浪潮,最終實在走不動了,就停留在哪處青山綠水中,背倚古樹,面向蒼穹,直到日升月落,乘風(fēng)而去。
若非帶著慕燕安這個包袱,慕清商一定會活得更瀟灑,他一直努力地向前跑,卻一直也追不上。
慕燕安的年紀畢竟還小,他心里藏著那么多陰暗與惡毒,只是慕清商先入為主地沒看出來,對他是掏心掏肺的好。于是在只有兩人同行的日子里,慕燕安看多了世情嘴臉,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如何當面一套背地一套,臉上的微笑越來越沉著溫和,心里的毒花也開得越來越燦爛。
他跟著慕清商踏遍中原,尤其厭惡極了那些個世家大族,憑者卓然出身就可高人一等?借著先輩祖蔭就能驚才絕艷?慕燕安不服,他只有滿心的嫉恨,一點也不服。
他看得清清楚楚,這些人禮待他是因為敬畏慕清商,丟掉“破云傳人”這個身份,他慕燕安什么也不是。
他做得好,是理所當然;他做錯了,是有辱師門。
十七歲那一年,他去參加了武林大會,借機把看不順眼的世家子弟統(tǒng)統(tǒng)揍了一頓,下手不輕,被他踢下臺的人沒幾個能站起來,趴在地上像條死狗,被扶起來的時候連路都走不穩(wěn)。
剛出了一口郁氣,他就聽到了旁人議論紛紛,這些人贊賞著他年少不凡、能為出眾,更驚嘆著慕清商教徒有方、他日破云后繼有人,看著端坐高臺的慕清商,猶如螻蟻跪舔著神。
他覺得惡心透了。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慕清商給了他一切,所以他慕燕安永遠都要被壓在慕清商這三個字之下,旁人看他,是把他看成慕清商的傳人,而不是他本身。
慕清商對他那樣好,慕燕安覺得自己沒有理由去怨他,咬碎的牙和著血吞,裝乖賣巧一如既往,但每到看著那些逢場作戲的人,總無端端生起暴戾。
他覺得手很冷,需要什么滾燙的東西來溫?zé)帷?/p>
可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直到他殺了人。
與殺伐果斷的端清不同,慕清商是慣不喜做無謂傷亡,無論挑戰(zhàn)尋仇,不到萬不得已,他都是點到即止,常說如果不給別人留余地,就是不給自己留退路。
慕燕安總覺得他心慈手軟,但是被慕清商帶在身邊,他自然沒有殺人的機會。因此趁著這一次去西南除惡,慕清商獨斗魔頭后身負重傷,不得不回太上宮閉關(guān),他便獨自在江湖上闖蕩了月余。
第一次殺人的時候他怕得全身都在抖,但是當劍刃穿心而過,熱血流淌在手,他卻漸漸不怕了。
熱血在手上冷卻,性命在腳下輕賤,再怎么不可一世,早晚還不是爛成一堆骨頭,跟蛇蟲鼠蟻作堆。
他無師自通地明白了一個道理——生來有高低貴賤,唯有死亡一視同仁。
如何才能生殺予奪?慕燕安想起了不久前的那個魔頭,這是他所見唯一能把慕清商逼到囹圄的人,而對方所倚仗的那本秘籍雖然被焚毀,卻讓他記在了腦子里。
《千劫功》第一層,煉血。
從一開始在無意間斬落了江洋大盜,到后來只要有了為惡者被他遇上,都得把命留下。
那些蠢貨說破云傳人嫉惡如仇,只有慕燕安自己知道,他只是找了個理由殺人。
慕清商出關(guān)那一天,他剛好回去,帶回了一封沾了晨露的書信。
信是從西南寄來,落款是赫連絕,當年連看他一眼都吝嗇的家主,現(xiàn)在屈尊降貴親筆給他寫了千字長言,其實擯棄掉毫無意義的粉飾太平,就只有一個意思——讓他回赫連家,輔佐赫連麒。
小孩子大抵是覆雜的,既能因為一頓打罵記仇,又能很快被糖果糕點哄開心。但是慕燕安不一樣,他的心早就爛了,糖只能甜在嘴里回味成苦,好了的傷疤卻不會讓他忘了疼。
慕清商也看了書信,問他:“你想回去嗎?”
他點了點頭:“想的?!?/p>
拿下銀雕面具的慕清商實在溫柔好看得過分,就連凝眉不悅的樣子也沒幾分威嚴,慕燕安只手托腮地看著他,忽然就覺得看上一輩子也不會看膩。
慕清商道:“雖說不言家務(wù)事,但你自己也當清楚,赫連家如今來信的目的到底為何?!?/p>
前段日子聽說赫連家發(fā)生內(nèi)亂,分裂成兩派,一派以赫連嫡系為首,以旁系為主的一派卻在迷蹤嶺內(nèi)另立門戶,號稱葬魂宮。
有人的地方就會有沖突,沖突的根源不外乎利益。赫連家從來等級森嚴到殘酷無情,主家的一條狗都比旁系一條人命重要,早些年是赫連絕正值壯年威震家族,現(xiàn)在那個男人已經(jīng)老了,兩個兒子一是扶不上墻的爛泥,一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當然要在這個風(fēng)雨飄搖之際找個幫手回來。
慕燕安看著他:“那是我家,我該回去?!?/p>
“……那就回去吧?!蹦角迳剔哿宿鬯樕系膩y發(fā),笑道:“倘若有事,一紙飛書,我定來尋你,別怕。”
慕燕安清清楚楚地知道,雖然說破云傳人方在江湖嶄露頭角,但是對于赫連家來說實在沒多大用處,他們看中的是自己身后的慕清商,以及與慕清商有所聯(lián)系的幾大勢力。
讓他回去,一為協(xié)助赫連麒,二是以破云劍盛名施威,三是把慕清商拉下水。
慕燕安都能想明白,慕清商自然也清楚,然而他依然把選擇權(quán)交到了慕燕安手里,仿佛這不是一件關(guān)系重大的事情,只是普普通通一個承諾。
他當即就收拾了行裝,慕清商一路送他到了渡口,慕燕安的船順著風(fēng)水駛出好遠,回頭還能看到柳堤旁那道白色身影,越來越小,卻一動不動,好像會在這里一直等到他回來。
他無聲地說:師父,我很快就會回來。
無論曾經(jīng)如何,迷蹤嶺畢竟是慕燕安的家,那么……他就該,拿回自己的家。
血洗舊仇,尸砌高樓,既然原來的赫連家他不喜歡,那就換一個吧。
他滿心打算得很好,卻錯估了天意弄人。
這一去如愿以償,再回首物是人非。
六、
慕清商這次被《千劫功》所傷,引發(fā)了體內(nèi)長生蠱異動,戰(zhàn)到最后若不是端清及時醒來,以他兩心之力才堪堪壓下蠱蟲作祟和亂走真氣,然而卻反噬嚴重,閉關(guān)一月不見起色,現(xiàn)在既然慕燕安回了迷蹤嶺,他就干脆轉(zhuǎn)向太上宮找?guī)熜值軅儭?/p>
一路上真氣幾番暴動,他一回太上宮就被端涯拿住,在懺罪壁里待了整整兩年,等《無極功》突破到了“任情”境界大圓滿,才總算被放了出來,馬不停蹄地去迷蹤嶺找慕燕安,卻沒想到會看見這一幕。
時隔兩年的再見,是從一個巴掌開始的。
慕燕安被慕清商一路拖進了密室,昨天練功時抓來的人還沒被送走,生氣全無地蜷在籠子里,手腳被割開的地方血液凝固,地上一片狼藉,聞之作嘔,慕清商在踏入這里的時候,左手就緊握成拳。
慕燕安被他扔在地上,不覺得痛,只有點可惜這些見不得光的東西臟了慕清商的眼。
慕清商撕開他的衣服,看到心口處的血紅花紋一路順著皮肉蜿蜒向上,與血管經(jīng)脈虬結(jié),像快要沖出領(lǐng)口的毒蛇,那一刻他眼眶通紅,擡手給了慕燕安一巴掌。
清脆的一聲過后,屋子里靜得沒有人說話。
慕燕安跟在慕清商身邊這么多年,沒被罵過一次,連說句重話也是沒有的,慕清商對外人多么禮待疏離,對他就有多少溫柔耐心,不管是哪里做得不對,也是說教多,責(zé)罰沒有。
唯獨這一次,他親手打了他。
這一耳光不重,連讓他紅臉都沒有,更不用說與當年被欺負的時候相比,可慕燕安就是覺得疼,跟挖心一樣疼,他越疼,笑得越燦爛:“師父,兩年不見,就要急著教訓(xùn)嗎?”
慕清商沒說話,他抓緊慕燕安的手,幾乎要捏碎他的骨頭,面沈如水地往旁邊的小門走過去。
這里是赫連家的練功房,因為慕燕安兩年前選擇了修煉千劫功,所以他練功的地方就設(shè)立在刑牢上面,每當殺性上來亦或練武需要,就可隨意下牢去挑幾個人出來。
慕清商抓著他的手走過那曲折如腸的暗道,腐朽腥臭的氣味越來越濃,昏暗的燭光映出墻壁上斑駁的血跡和抓痕,好像底下關(guān)的不是人,而是些垂死掙扎的畜牲。
推開眼前玄鐵門,就能看到后面的牢房,慕清商擡手打算捏碎銅鎖,被慕燕安擋住了。
“別看了,師父?!蹦窖喟驳?,“你都猜到了,還看什么?一堆腌臜玩意兒,礙眼。”
“……把這些人都放了,跟我回中都。”慕清商說著用力去扯那銅鎖,被慕燕安一指點上,手臂便是一麻,玄鐵門被失去控制的內(nèi)力震響,里面隱隱傳來了咒罵。
“我說了,這些東西不值得臟了師父的眼,你別看?!蹦窖喟矒踉谛F門前,“你要進去,就得踩過我的尸體,不然我不會讓你看那些人一眼?!?/p>
“……慕燕安!”慕清商心中的悲慟憤怒陣陣上涌,翻攪成一口擇人而噬的旋渦,眼前陣陣發(fā)黑,“你為什么要練《千劫功》?”
“因為我不夠強。”慕燕安認真地看著他,“誰要捏死我,都比捏死螻蟻難不了多少。我不想死,就得讓別人去死,然后踩著他們活下來?!?/p>
“為師會保護你,誰敢動你?”
“可你不能保護我一輩子,師父?!蹦窖喟参?,“師父,你和我不一樣,你高潔出塵,天下敵友皆敬你三分,哪怕有朝一日你一無所有,也還是你??晌夷??我沒了你,沒有實力,就什么都不是。你早晚有一天會離開,而我不想在那之后過回以前任人欺凌的日子?!?/p>
“你現(xiàn)在離開赫連家,廢了千劫功,我定會保你一生平安無事,就算我死了,你也不會淪落到那步田地?!蹦角迳棠曋窖喟驳难劬?,《千劫功》是邪門功夫,嗜血瘋狂,傷人傷己,一不小心就是萬劫不覆,赫連家是在利用你威懾葬魂宮,是讓你給赫連麒做踏腳石!如今對你多好,他日十倍討回!你這樣一意孤行地練下去,不是與天下為敵,就是死于走火入魔。這樣的下場,你想經(jīng)歷嗎?”
慕燕安眨了眨眼睛,心口的血紅花紋在燭光下越發(fā)妖冶,仿佛鮮血在經(jīng)脈間汨汨流動,他道:“不試一試,怎么知道呢?”
慕清商氣道:“就算你成了,可是踩著無辜人的尸骨茍活下來的性命,你能安穩(wěn)嗎?”
“死的不是我,我怕什么?”慕燕安摸了摸自己的臉,“既然這么多人為我而死,我當然要活得更好才對得起他們啊。”
“……你為什么,變成這樣了?”
黯淡的燭光映在慕清商的面具上,更增了冰冷森然,慕燕安擡手把那礙眼的面具取了,這才道:“我變了嗎?”
師父,我一直都是這樣的,只是你有眼無珠,看不清楚身邊的不是羔羊,而是狼。
他想了想,還是決定順著慕清商:“大概是變了吧,至于什么時候……應(yīng)該,就是你看不見的時候變了?!?/p>
慕清商雙手緊攥,蒼白的指節(jié)發(fā)出輕微響動,忽然傳來一陣鉆心的疼——是他無意中把左手小指給折了。
疼痛讓他從怒意中清醒,他看著慕燕安,像看著不認識的人,然后忽地反手拔劍。
一劍破云的威勢無人敢當,哪怕慕燕安今非昔比,也絕不敢挨他這一劍,下意識地側(cè)身躲過,慕清商也本不是劈向他,而是灌注內(nèi)力,連門帶鎖猛然劈開。
濃烈的血腥味撲面而來,里面是一個環(huán)形人造水池,池中浸著大鐵籠子,十幾個人被關(guān)在里面,只有頭臉露出水面,肢體已有部分被泡得潰爛,那水是淡淡的紅色,腥臭撲鼻。
只一眼,慕清商握劍的手便顫了顫,他擡步向石頭橋走去,被慕燕安一把抓住。
“師父,橋上有機關(guān),你這么走過去會被化尸水淋上一身,別動?!蹦窖喟矅@氣,“一年不見,我們?nèi)ネ饷媪牧陌?,這里實在不適合敘舊?!?/p>
慕清商還劍入鞘,寒聲道:“廢了《千劫功》,放了這些人?!?/p>
“不……”
他的拒絕剛剛出口,胸口就挨了一掌。
慕清商這一掌攜著雷霆之怒,肋骨都差點被打斷兩根,胸中氣血翻滾,頓時嘴邊就見了紅,慕燕安單手撐著冰冷地面,半天也沒爬起來。
“我再說一次,廢了千劫功,放了這些人?!?/p>
慕燕安看著居高臨下的慕清商,這是他第一次看到慕清商發(fā)怒,這個人平時脾氣好得不像話,慕燕安不止一次猜測要怎樣才能讓他怒上形色,沒想到是因為自己。
這些年來,慕清商所有的溫柔耐心都給了他,如今連憤怒也給了他,好啊,好得很,慕燕安滿意極了。
他咳出一口血,放軟了口氣:“師父,千劫功我已經(jīng)第三重了,你現(xiàn)在要我廢了它……不是要我的命嗎?”
慕清商籠在袖中的手緊了緊,他道:“放人?!?/p>
“好,我放人……你別生氣了?!蹦窖喟步K于站了起來,去牽他的手,仿佛摸著一塊冰,“怎么這么涼?我們先上去吧……我,馬上放人?!?/p>
慕清商一言不發(fā)地跟他離開,站在練功房外看著慕燕安喝來仆從,把水牢里的人都放了出來,發(fā)現(xiàn)這些人都沒有性命之憂,只是都被廢了丹田,遭過酷刑,下半生也毀了。
他看著慕燕安順他意思好好安置了這些人,臉色稍霽,卻實在不知該怎樣面對如今的慕燕安。
不過兩年而已,一個人為什么就會變化這么大?
他從小帶大的孩子,到底是何時……讓他自己都有些不認得了。
慕清商神色疲倦,看著他放人之后也沒多說什么,只是再看了慕燕安一眼:“收拾東西,跟我走。”
慕燕安退后一步:“我不走,我好不容易成了赫連家的三少爺,為什么要走?”
慕清商將眉擰得死緊,忽然間臉色一變,目光頃刻冷了下來,擡手一掌就要打向慕燕安的丹田。
丹田是武人要害所在,一時間慕燕安臉色大駭,下意識地拔了劍,只聽慕清商冷哼一聲,變掌為指在劍上一彈,鐵刃竟然斷成了兩截!
眼見慕清商這次動手帶上前所未有的冷厲,慕燕安一咬牙,棄了斷劍以修羅手罩了過來,一時間指與爪皆成幻影,當慕清商一指點在慕燕安掌心的時候,他只覺得一股精純內(nèi)力在手臂經(jīng)脈間炸開,痛得撕心裂肺。
然而慕清商沒有趁機動手廢他武功,而是悶哼了一聲,臉上神情突然變了,深深看了他一眼,一言不發(fā)地走了,腳步難得慌亂。
有屬下小聲來問:“三少爺,那些人已經(jīng)安……”
“都殺了?!?/p>
屬下一怔,就見慕燕安轉(zhuǎn)過身,笑中帶殺:“十九個人,都殺了,尸身拿去喂狗,把血取了灌進水池里養(yǎng)蛇?!?/p>
屬下背脊一寒,連忙應(yīng)了:“是?!?/p>
七、
慕清商此去了一年才再次來到迷蹤嶺。
彼時慕燕安剛得了一封密信,見他來了便隨手將書信焚化,慕清商皺了皺眉:“什么人?”
那封信的主人乃是葬魂宮主赫連沈,也是赫連主家現(xiàn)在最大的死對頭,一年前慕清商跟赫連絕大打出手,又幫他去關(guān)外對付了數(shù)名異族高手,如此恩威并施才換來赫連絕不再縱容慕燕安修煉《千劫功》。
然而他們都不知道,慕燕安早已在暗中跟赫連沈搭上了頭,他需要對方的支持,那人需要他的能力,兩者一拍即合,正好狼狽為奸。
因此面對慕清商的問話,慕燕安笑了笑,拿話哄他:“有姑娘家寫來心事,我雖無意,到底得顧全著人家面子?!?/p>
聞言,慕清商面色稍霽,打量了他一眼:“你也到了合婚的年紀,該考慮終身大事了?!?/p>
慕燕安并不喜歡這個話題,在他眼里,世上沒有哪個女人配得上慕清商,也沒有哪個女人入得了自己的眼,這世上的聲色犬馬都不過是逢場作戲的棋子,哪配得上“終身”二字?
然而他沒有反駁,笑著走到慕清商身邊,問:“師父為何突然來了迷蹤嶺?”
“來看看……”你過得好不好。
后面半句話在他心里轉(zhuǎn)了轉(zhuǎn),思及《千劫功》一事,到底隱患還在,慕清商便嘆了口氣:“你自己保重,我先走了?!?/p>
“……師父要去哪兒?”慕燕安扯住他的手,“我知道師父對我如今作為看不過眼,但是赫連家眼下強敵環(huán)飼,徒兒孤立無援,《千劫功》雖強,到底未成圓滿,是真的怕……”
“那你就跟我走?!?/p>
慕燕安攥緊了拳,滿眼不甘。
慕清商腳步一頓,終究還是抽回了手:“你會沒事的?!?/p>
慕燕安的眼光幾乎要哭出來,慕清商終究不忍心,上馬之前對他道:“不要輕舉妄動,等我回來?!?/p>
他走了,揚鞭策馬,一騎絕塵。
慕燕安只留下了一張冷冰冰的銀雕面具。
他看著慕清商離開的道路,手指摩挲著面具,臉上的笑意還在,凝固成一幅皮笑肉不笑的畫。
——你真的會回來嗎,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