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水從此成了厲鋒武道上的一條天塹,謝無衣人雖死了,卻永遠擋在他登峰的路上,若不能越過這條坎,厲鋒就再無寸進。
他難得笑了起來,卻是問道:“步雪遙死了?”
步雪遙被赫連御所殺的消息,玄素早已告知楚惜微,聽厲鋒這么問,楚惜微面無表情地道:“你的好主子宰了條狗,也值得厲殿主親口一問嗎?”
厲鋒道:“的確不值得。”
楚惜微嗤笑:“那你何必廢話?”
厲鋒垂下眼,不再說話。
雪晴刀驀地擡起,就像纖纖素手拋花擲果時的手指輕勾,于楚惜微面前盈然一轉,穩(wěn)穩(wěn)架住了斷水刀刃,然后順勢欺近迫向他的咽喉!
宛如情絲纏綿,勝卻美人如玉,不同于厲鋒本人的冷硬,雪晴刀仿佛是鑄進了一道柔骨,就連逼命的時候都像妖嬈的唇指,如那最悱惻的愛人絞殺。
就算楚惜微并不看好厲鋒這個人,卻也不得不承認他在刀法上的造詣。
楚惜微沒有見過當日潛龍榭一戰(zhàn),自然學不來謝無衣力挽狂瀾的孤絕大氣,他屏住呼吸,刀勢回轉一掃“橫波”,蕩開這纏綿一刀,然后陡然變招,“驚雷”捉隙而入,點向厲鋒面門!
雪晴刀光忽轉,如歌女舒展袍帶廣袖飛袂,通透刀身借了燭火三分明亮,于交錯間直射楚惜微雙眼,一剎那滿目皆白,就在楚惜微本能閉目的剎那,雪晴已與斷水擦身而過,刀尖刺破了楚惜微胸膛。
然而點血未現(xiàn),便不能再進一分。
“刀是好刀,可惜你不配。”楚惜微冷笑一聲,“當初若無步雪遙的毒計,謝莊主就不止砍你一條手,而是要了你的命……現(xiàn)在,楚某借斷水之刃,向你討這筆債!”
厲鋒唇角溢出血線,他垂下眼,看著雪晴刀從中斷裂,墜落在地。
楚惜微適才第一刀“橫波”,根本不是為了蕩開刀勢,而是一招虛晃,只為后來的“驚雷”以點破面,精準地落在了那道裂紋上,當厲鋒發(fā)出這全力一刀時,雪晴便再也承受不住他的內(nèi)力。
古人云“長刀劍者死于刀劍”,何嘗不是一場目中無人的作繭自縛?
楚惜微有心從他口中逼問赫連御的消息,故而一刀過后未下死手,眼見他一掌壓下,厲鋒驀地一笑,右肩鐵臂倏然擡起,向著楚惜微的左掌直擊而去。
眉頭一皺,楚惜微變掌為爪,扣住他手腕,用了巧勁一扭一拽,將這條鐵臂卸了下來,但聞一聲機括扳動的聲音,淬毒短箭迎面撲來,楚惜微側頭躲過,厲鋒借著這一合之機向后一躍,左手一掌打在石門上,用盡全身功力將其推開!
不好!
楚惜微意識到不對,當即將手中那只鐵臂拋了出去,然而為時已晚,從空洞中滾出一顆黑漆漆的火雷彈,在鐵臂揚空剎那,它已經(jīng)滾落到楚惜微腳下!
轟然一聲,驚動整個泣血窟,在石門關閉剎那,厲鋒看到洞窟內(nèi)落石滾滾,斷水刀伴隨著灰塵飛了出來,刀柄上帶著淋漓鮮血。
他揚聲大笑,伸手就要接住斷水刀,如同接下高山傾頹之柱,從此一步登天。
可惜斷水刀插入地上,而他的手指離刀柄還有咫尺之遙。
玄色長刀像幽夜鬼鳥的爪牙,自上而下一刀砍在了厲鋒肩頸上,切骨入肉,幾乎要把他整個人砍成兩半。
笑意僵在嘴角,厲鋒怔怔地擡起頭,看到葉浮生落地站穩(wěn),臉色白得像鬼,雙目卻赤紅如血。
他好不容易趕到這里,卻只聽到了一聲巨響,看到了一把帶血的刀和一個大笑的人。
以及,一扇再度封閉的門。
這一刻光陰倒轉,仿佛又回到了十三年前,顧欺芳滿身是血的身影與楚惜微的面容交替出現(xiàn),葉浮生幾乎已經(jīng)看不清任何東西,以至于當左右山壁的殺手都已經(jīng)圍攏過來,箭矢搭弦,羅網(wǎng)破空,他仍是一刀直取厲鋒的頭顱。
然而,另一把刀比他更快。
斷水被一只染血的手拔地而出,當葉浮生一招“斷雁”斬下厲鋒頭顱的時候,一式“拂柳”已在他身后布下刀風柔勁,將第一波射來的箭矢悉數(shù)掃落。
握刀的人抓住他冰涼左手,縱身躍下平臺,那一刻頭頂天空在眼中飛快變小,一如顧瀟當初墜崖時所見的天光盡遠。
可是這一次,他沒有墜入深淵。
那人一刀插入巖石縫隙,踩住凸起石塊堪堪定身,一手把葉浮生拽了上來,用力按在懷里。
楚惜微一身都是塵土血汗,饒是他在爆炸剎那用斷水劈落一塊大石壓住雷火彈,然后仗著輕功竄了開去,躲進入口甬道險險避開威力,可崩落的石塊依然砸傷了他的肩背手臂,額頭被尖銳的石子劃開了口子,血混合著汗在落滿塵埃的臉上縱橫四流,像只狼狽不堪的花貓。
可他沒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再次推開石門,就看到本不該出現(xiàn)在此的人混不要命般對周圍襲擊視若無睹,只向厲鋒討命。
楚惜微把葉浮生拽上來,又氣又惱,恨不得當場把他就地正法以儆效尤,難得張口罵道:“你多大歲數(shù)了還跟初生牛犢不怕死……”
如木偶般遲鈍的葉浮生終于回過神來,他看著楚惜微這張臟兮兮的臉,明明血汗塵土污了大半,一點也不顯好看,一雙杏眼卻因憤怒而瞪大,露出貓兒似的靈動來。
兩人胸膛相貼,他能感受到楚惜微肋骨下“咚咚”直跳的心,帶得自己沈入谷地的那一顆也死灰覆燃。
他是活著的。
沒等楚惜微說完,葉浮生忽然擡手按住他的后腦勺,用力壓了下來。
這是一個帶著血與火氣息的吻。
楚惜微卻嘗到了眼淚的味道。
剩下的話都被吞回肚子里,楚惜微眨了眨眼,看著葉浮生的眼尾都染上了紅色,不知道是不是哭了,他頓時慌了,偏偏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只好磕磕絆絆地道:“我沒事,你、你別哭,都過去了?!?/p>
葉浮生很少哭,然而泣血窟這個地方卻是造就他半生噩夢的根源,就算他放下了心結,卻忘不掉夢魘。
直到這一場故地反轉,有人告訴他——沒事,都過去了。
葉浮生在楚惜微懷里擡起頭,眼眶還是通紅的,他仰望頭頂,橫生的大樹遮掩了上方,唯有天光從樹葉縫隙間漏下。
算算時辰,天亮了。
經(jīng)年的噩夢,也該醒了。
葉浮生抱著楚惜微,就像抱著此生重逾性命的珍寶,哪怕是在這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地方,那只攬過他腰間的手依然沈穩(wěn)有力,是多少血與火都磨煉不出的剛強,終成倦鳥輾轉天下后歸巢的一根橫梁。
你一句輕言細語,是我迷夢魔障中的驚雷,越過風霜摧折的歲月,勝卻梵語清唱的佛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