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顧欺芳動手,顧瀟趕緊翻身上馬,一口氣跑出四五丈,才勒馬回首,道:“你們,小心啊。”
顧欺芳翻個白眼不說話,楚珣抱著小孩兒不方便動作,只沖他微笑頷首。
顧瀟的目光在楚堯身上頓了頓,有些可惜昨晚灌了他一口酒水,搞得現(xiàn)在連好好道別都不能夠,轉(zhuǎn)念一想,那小子愛哭得很,今天若是醒著,指不定又要哭鼻子,何必呢?
這樣想著,馬蹄在原地踏了兩圈,顧瀟終于轉(zhuǎn)過身,揚鞭策馬,一騎絕塵。
他嘴里哼著小曲兒,心頭是滿懷牽掛,總?cè)滩蛔∠牖仡^,然而終究沒有。
一路行行覆行行,他走得不快,卻很平順,沒遇到什么危險,平和如曾經(jīng)的無數(shù)個普通日夜。
他心里計算著路程,大抵還有個三四天,就能回到飛云峰,端清喜靜,一個人留在山上想必也不無聊,估計不是在澆花弄草,就是抄經(jīng)打坐。
顧瀟琢磨著等師父回來,自己大抵是要吃一頓竹筍炒肉,于是滿心想著怎么從師娘這邊尋摸塊護身符,不求逃脫責(zé)罰,但求師娘求個情能下手輕點,讓他躺上兩天又是一條好漢。
正想得入神,前方突然有一道銀光乍現(xiàn),顧瀟猝不及防,只能倉促后仰,上半身都貼在馬背上,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根細長堅韌的古怪絲線,一端連著蛇形銀鉤釘入樹里,一端連在一個人手上。
適才若他反應(yīng)慢點,估計頭都要被這線割下來。
橫遭攔殺,顧瀟還以為是葬魂宮那幫人追了過來,結(jié)果擡眼一看,借著月光,卻看到是個勒馬回首的男子。
男子一身白衣勝雪,背后負著把古樸長劍,墨發(fā)高束,臉上戴著雕刻云紋的白銀面具,端得一派清凈無垢的氣勢,若非他出手狠辣,顧瀟幾乎要以為這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謫仙。
一抖手將絲線收回,慢條斯理地團成一個小球掛在腰間,男子的聲音透過面具傳出:“你往前邊去?真巧,我也是,你繞路吧?!?/p>
顧瀟氣笑了:“大路人人走得,不過同路而已,難道你向這邊走,我就不行?”
“同路?”男子將這兩個字咀嚼一番,慢慢笑了,“天底下的人不過一幫豬狗不如的畜牲,有什么資格與我同路?少年人,我現(xiàn)在心情很好,趁我改主意之前,走吧。”
少年人多爭意氣,顧瀟皺了皺眉頭,想起顧欺芳叮囑,強自按捺下來,不與這一看就不好對付的瘋子計較,開口道:“前方乃是一道天塹,車馬絕路,人跡不見,閣下是不是走錯路了?”
他這話所言不虛,前方是一片沼澤,其后還有地陷裂谷,可謂窮山惡水,牲畜代步是不可行的,每次都是他和師父以輕功渡過,多年來不見外人,才讓裂谷深處的飛云峰隱藏于山林之間,因此顧瀟這句話是提醒,也是想把這古怪的人勸離。
男子漆黑如墨的雙眼從面具空洞里透出,看著他的時候如盯住獵物的毒蛇,慢吞吞地笑道:“走錯路倒沒有,不過……”
話音未落,他整個人從馬背上騰身而起,快得像一道鬼影子,顧瀟根本看不清他身法,只背后生寒,下意識地側(cè)身落地,一股鮮血就濺在了身上。
他所騎乘的白馬倒在了地上,馬脖子上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像是被利器割開,鮮血淋漓,皮肉翻卷,半晌都沒能爬起來。
好快的步子,好辣的手段!
白衣男子站在血泊里,一點也不介意馬血臟了他的云紋緞靴,只輕輕地笑道:“少年人,原來是顧欺芳的徒弟?!?/p>
顧瀟汗毛直豎,夜風(fēng)吹涼了他額頭冷汗,他下意識握住了刀柄,卻總有種無力之感。
眼前這個男子,仿佛忽然間從謫仙,變成了厲鬼。
他的目光慢慢下移,忽然瞳孔一縮,定格在男子手上——他的左手中,握著一把匕首。
彎如月牙,仿佛鐵鉤,刀柄刻了一朵栩栩如生的般若花。
顧瀟心頭的無名火在這一刻點燃,他全身血液在迅速冷卻之后又倏然沸騰,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問道:“你……是葬魂宮的人?”
男子輕挽匕首,甩出幾點血珠,搖了搖頭,好脾氣地解釋道:“不,葬魂宮是我的。”
顧瀟心頭一震,他看著這男子,背后冷汗已經(jīng)浸濕衣服,嘴上不露怯:“你是葬魂宮的主子?那,百花村的二十五條人命,是不是你做的?”
男子回憶了一下,道:“好像是有這么回事,要不是剝那女人臉皮時候她太聒噪,讓我順手割了她舌頭,我也快不記得了?!?/p>
“你……跟他們有何冤仇?”
男子搖了搖手指:“不不不,我跟他們無冤無仇,只是他們不該遇上你們師徒三人?!?/p>
“那你和我?guī)煾赣惺裁闯鹪??”顧瀟終于壓不住怒氣,長刀出鞘帶起一道月華,劈風(fēng)而去,直取男子脖頸。
這一刀是“白虹”,驚鴻刀法中最霸道狠厲的招數(shù)之一,傾注顧瀟身上八成內(nèi)力,本以為就算不能殺他,也能傷之。
然而,男子的左手還在把玩匕首,右手屈指在頸側(cè)一彈,刀刃頓時偏了方向,而他屈指成爪在瞬息之間迎面襲來,顧瀟只來得及側(cè)頭,便覺肩上一痛——竟是被活生生連衣帶皮地撕開三道血淋淋的指??!
“反應(yīng)還不錯,果然是驚鴻一脈的武功,聽手下說你壞了我的大事,本也打算回頭去找你的?!必笆椎肿∷南掳?,男子細細地看了他,忽然又笑了,“你長得不像你師父,也不像他,我很歡喜。”
顧瀟一咬牙,長刀回轉(zhuǎn),蕩開他的匕首,抽身而退,忽然伸手解下腰間一管竹笛。
這是顧欺芳給他的東西,可顧瀟不會吹曲,眼下也只是灌注氣力用力地吹出一個破音,這一下聲裂竹管,遠振云霄,驚起林中無數(shù)飛禽走獸!
男子玩味的動作一頓。
顧瀟吹完這一下,胸中竟有些氣息不繼,他已經(jīng)明白這瘋子是沖飛云峰去的,眼下師父不在,他只希望師娘能聽到這聲示警,趕緊躲起來。
“和你師父一樣討厭。”男子嗤笑一聲,卻不再管他,飛身向前而去,顧瀟大駭,趕緊橫刀去攔。
不為殺不為傷,使出渾身解數(shù),只想著能多攔此人一會兒。
可惜終究沒能夠。
男子之前還在試探他的武功,眼下卻全無耐心,一手掐住他的右腕,迫使長刀脫手,骨頭幾乎要被捏碎般劇痛!
他咬著牙一言不發(fā),男子卻向前方眺望了一會兒,忽然道:“他出事了?!?/p>
顧瀟一怔,隨即背后竄上莫名的恐懼。
“他要么不在,要么就是被什么事情牽絆住了,否則聽到你那一聲笛音,一定會來救你?!?男子捏住他的脈門,想了想,“罷了,想來我現(xiàn)在過去,也該是無用的,倒不如……”
冷汗涔涔的顧瀟明白他未盡之語,一咬牙,左手反掌點向自己巨闕穴,卻被男子早有所料般拍開,一掌擊中他胸膛,他整個人倒飛出去,趴在地上咳了一大口血,怎么也爬不起來了。
“我準你死了嗎?”男子在他身邊蹲下,銀白的面具在月色下更顯森寒,“放心,我不殺你,跟我回去吧?!?/p>
他用匕首在那倒地的白馬身上磕了幾個字,拎起顧瀟回到自己馬上,再轉(zhuǎn)頭看了飛云峰方向一眼,遺憾地搖搖頭,策馬走了。
一個時辰后,披頭散發(fā)的道長從林中走來,步履踉蹌,臉色蒼白如紙,唇邊還有未干涸的血跡。
他身形有些不穩(wěn),走得卻很快,到了這里時已經(jīng)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只手撐著大樹,目光迅速掃過眼前,將地上血跡、樹上刀痕一一收入眼底,最后擡步走到那氣絕的白馬身前。
上面只刻了一句血淋淋的話,仿佛是多年不見的故人欣然問好,卻讓人透骨生寒——
一別經(jīng)年,君尚安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