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滄露
葉浮生醒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清晨。
晨曦初露,剪云絲,裁霞帛。窗扉被微風吹開縫隙,落了幾片細碎的金葉進來,他躺在床上發(fā)了會兒呆,全身上下還殘留著活剮之后長出血肉般的疼癢,頓時讓他恨不得再暈一回。
“醒了就別裝死,不然會害死我的。”孫憫風施施然過來給他把了把脈,“脈象平穩(wěn),氣血有虧,暫時沒什么大事,回頭自個兒啃點紅糖棗子什么的。”
眼中的一切恢覆清晰,右腿鉆心般的疼痛也消失不見,身體倒是難得輕快。葉浮生認出了孫憫風,再把昏迷前不成片段的記憶揉吧揉吧,總算拼湊起來:“多謝相救,阿……你家門主呢?”
“出門遛彎兒了?!睂O憫風毫不溫柔地把他拎起來,塞過去一堆花生,“吃吧,剛煮的,不上火?!?/p>
葉浮生:“……”
兩人跟倉鼠一樣磕了一會兒,葉浮生看著孫憫風含著戲謔的眼睛,挑了挑眉:“孫先生有事要問在下?”
孫憫風想了想,點頭承認:“你斷袖嗎?”
葉浮生差點被一口花生米噎死。
“看來還不是?!睂O憫風有些遺憾,又問:“那你看我主子像斷袖嗎?”
葉浮生錘了錘胸口,好不容易順了氣,道:“他……年紀尚輕,說這些為時尚早?!?/p>
孫憫風看他的眼神活像見鬼。
“你們不是斷袖,那我就太不明白了?!睂O憫風翹著二郎腿,覷著葉浮生病懨懨的臉色,“非親非情,他憑什么為你……”
話沒說完,門口就進來一人,冷聲道:“鬼醫(yī),你要是閑來無事,就先治治自己的大長舌?!?/p>
葉浮生聽了這聲音,空出的一只手暗自攥緊了被褥,然后又緩緩松開,擡頭一看,只見楚惜微面沈如水地進了屋,把手里的一只小銀壺往桌上一放,力道重得整張桌子都晃了晃。
孩子大了,脾氣也大了。
看他這樣的脾性,又想想之前在望海潮下的時候,葉浮生忽然就有了這樣滄桑的感慨。一別十年,物是人非,怎么都不能算把酒言歡的好時候,更別提兩人之間橫貫的不是陳芝麻爛谷子的舊賬,就是幾乎無解的血海深仇。
楚惜微沒有把他剁碎了去喂狗,已經(jīng)是天大的意外了。葉浮生琢磨著自己好歹是長輩,萬不能再計較這些,于是揚起笑臉向他揮了揮手:“回來了?過來坐?!?/p>
孫憫風向來見機,遂圓潤地子滾了出去,片刻后聲音已經(jīng)遠在門外:“主子我先去懸壺濟世,你們慢聊!”
他一走,屋里的氣氛不見緩和,反而更尷尬了些。楚惜微站在原地看了葉浮生好一會兒,看得對方臉上的笑容都僵了僵,這才邁腿走了過去,卻也沒坐,而是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嘴唇勾起,語氣玩味:“葉……浮生?”
葉浮生摸摸鼻子,有些不大習慣這樣高低轉換的視角:“一個名字而已,你愛怎么叫就怎么叫吧?!?/p>
“也是,我以前可都管你叫……‘師父’?!背⒖粗⑾聛淼暮诎l(fā)里摻雜了幾絲霜白,一時間如鯁在喉,負在背后的雙手緊握又松開,“可你覺得,自己還有資格擔這兩個字嗎?”
葉浮生心里一刺,笑容卻不改:“阿堯,你越大就越別扭了,小時候……”
“別跟我提小時候!”楚惜微忽然伸手卡住他的喉嚨,用力之大直接把葉浮生摁上背后的墻,后腦勺撞得生疼。
近在咫尺,呼吸相融,就連眼睫都分毫畢現(xiàn),可是相隔這么近的兩個人,彼此間卻隔著難以跨越的天塹。
楚惜微的眼瞳邊緣隱隱浮現(xiàn)出不正常的暗紅來,他說話的聲音很輕柔,臉上也帶著微笑,唯獨眼神波濤洶涌。
他說:“我是真想殺了你,師父?!?/p>
葉浮生平覆了一下呼吸,沖楚惜微揚起一個笑臉:“好啊?!?/p>
說完,他兩眼一閉,竟然撤去剛才本能的防御,安之若素地任人捏住要害,態(tài)度自然得仿佛不是有人要他的命,而只是想要再小憩一會兒。
楚惜微的目光從他臉上一寸寸描過,手掌顫抖了幾下,慢慢地收了回來。
“你的命,我已經(jīng)等了十年,也不差這么一會兒?!彼嘶亓俗肋?,“不過,我是真沒想到,再見面的時候你竟然已經(jīng)淪落到這個地步?!?/p>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還沒個倒霉的時候?”葉浮生睜開眼睛,聳了聳肩,上下把楚惜微打量了一番,搖頭道:“不過,雖然都說女大十八變,可沒想到男孩子變化更大啊。當年你連人帶鞋摞一塊兒都沒我肋骨高,還是個小胖墩兒,跑起來肉都一顛一顛的,練輕功時候我把你拎上梅花樁,就跟往竹簽上扎了顆肉丸子一樣……”
“閉嘴!”楚惜微身在高位多年,已經(jīng)許久沒被人揭過黑歷史,當下有些惱羞成怒的窘迫,可是對上葉浮生彎成月牙的眉眼,一肚子氣就倒灌回來,噎得他胸口發(fā)悶。
他磨著牙:“葉浮生,你是真以為我不會殺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