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梢一動,薛蟬衣后仰下腰,左腿順勢上踢,足尖抵住一把利刃,她還沒來得及看清,左腳踝被人一把攥住,只聽“哢嚓”一聲,擰脫了臼。
“誰?”臉上痛色一閃,薛蟬衣身軀翻轉(zhuǎn)如飛花,手中食盒不偏不倚撞上再度襲來的利刃,就這片刻空檔,她抽出腰間長鞭,鞭子如蛟龍抖擻而去,纏住那只持刃的手,來不及看,腰肢發(fā)力將此人往身后一甩。
不料那人借了她長鞭的力道,從半空折返而回,手中利刃一轉(zhuǎn)隔斷鞭子,空出的一手便提掌向她天靈蓋擊下!
不到方寸距離,薛蟬衣卻不慌不忙,她的頭倏然一偏,整個人在間不容發(fā)之際躲開,腳下步伐輕巧,眨眼間到了那人身后,袖中一把短刀就要出手。
就在此時,襲擊她的人回過頭來。
“蟬衣,三年不見,你的武功大有進步了?!?/p>
熟悉的面容,熟悉的聲音,熟悉的……神態(tài)。
面前的人一身素色錦袍,長發(fā)松松垮垮地束在腦后,一言一笑間溫潤如玉,眼睛里仿佛暈開一筆水墨。
她看得神色一恍,腦子還沒想清楚,就本能地喊道:“師父……呃!”
那人將笑容一收,變成了冷硬如冰的漠然。
薛蟬衣渾身一顫,頓時清醒了,她嘴唇翕動,說不出話來。
謝無衣冷冷道:“三年前我忙于養(yǎng)傷和收攏山莊勢力對付謝重山,很多事情都無暇顧及,事后才發(fā)現(xiàn)莊主玉佩不見了,尋了三年都沒有蹤跡,原來……是你干的啊?!?/p>
“我……”
謝無衣袖中滑出兩個錦囊,一個上面是繡得十分拙劣的青竹,另一個則是她做給謝離的平安包,繡著精巧的梅花。
雖然優(yōu)劣分明,卻可以一眼看出針法別無二致,分明是出自一個人的手。
見到這個錦囊,她先是臉色慘白,然后猛地擡起頭,不可置信地問:“你怎么會……我?guī)煾冈谀膬海俊?/p>
“你終于承認了,從三年前你就知道我不是他,卻還是裝得若無其事,叫了我三年‘師父’?!敝x無衣嘲諷地勾唇,把錦囊扔給了她。
薛蟬衣攥著錦囊,面無血色。
十三年前,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又是個女娃,眼見世道不好,爹娘就把她給賣了。那時候她才三歲,什么都記不清,只記得買她的是個脾氣不好的女人,每天都餓著她,還動輒打罵,沒多久又要轉(zhuǎn)手去賣給別人,卻沒想到被一個人救下。
那個人就是她的師父,斷水山莊的莊主謝無衣,人稱“天下第一刀”。
謝無衣給她起名字,給她吃飽穿暖,還教她詩書武藝,讓個本該被世道磋磨死的女孩安然長大,薛蟬衣不止一次對天發(fā)誓,這輩子一定要還恩,哪怕粉身碎骨也不怕。
她知道自己天資不好,于是比常人更努力百倍,從十一歲起就離開師父獨闖江湖,受過很多苦,吃過很多虧,也逐漸長成自己希望的樣子。
然而三年前,她聽說有西域刀客在凌云峰挑戰(zhàn)師父,最終師父傷重而歸,于是快馬加鞭地趕了回來,隔著門守了三天三夜,可始終看不到師父。
大夫來來往往,她看得心里越來越怕,直到鬼醫(yī)也來了,她一邊求神拜佛一邊忐忑地等,終于等到那扇門重新打開。
明明是同樣的臉、同樣的聲音,可就是轉(zhuǎn)頭看她的那一眼,就讓她原本的歡欣雀躍瞬間冷凝。
那不是她的師父,因為她知道自己的師父不會有這樣冰冷無情的眼神。
可是連老莊主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說那是謝無衣。
她不敢提出異議,不敢哭鬧,只能和眾人一起笑。
等到那個取代師父的謝無衣在收拾莊內(nèi)的異己,連容夫人和老莊主都不能抗衡,她越來越怕,就借故離開山莊,然后又悄悄回來盜走莊主玉佩,漫無目的地去找?guī)煾浮?/p>
天下之大,要去找一個人談何容易?
她最終想起了師父的名字,想起了那首《秦風?無衣》。
別無他法之下,薛蟬衣去了邊塞,她用光為數(shù)不多的盤纏,混在難民里進了邊城,悄悄打聽駐軍,終于在屯所看到了士卒打扮的師父。
他們都灰頭土臉狼狽不堪,但都在第一眼認出了彼此。
那一刻她喜極而泣,抱著師父嚎啕大哭,就像迷途的雛鳥終于歸巢。
可是師父卻讓她回去,說,從此之后,他就是謝無衣,你要聽他的話。
一念生即一念死,大喜大悲,莫過于此。
“他拗不過我,把真相告知,又把身上的銀錢都給了我,趕我回來,我無法可想,又氣不過,就把玉佩留給他,說一定會等他回斷水山莊,然后就回來了。”薛蟬衣扯了扯嘴角,“師父不在,我就要替他看好斷水山莊,看好阿離?!?/p>
“你倒是個好徒弟,會裝、會忍,還不變心。”謝無衣負手而立,“此番我讓你去蒼雪谷找鬼醫(yī),你應該是知道了‘易筋換血’之法能讓我痊愈,也知道若用這個辦法,除非要謝離去死,所以你才會在這個時候冒險讓一個不知底細的人進入山莊?!?/p>
這三年來謝無衣深居簡出,但是薛蟬衣很清楚他依然對斷水山莊有著絕對的掌控力,一聲令下莫不敢從,就算是她也不能在他真要害謝離的前提下護住那個孩子。
她信不過這個居心叵測的謝無衣,也信不過勢單力薄的自己,因此在意外發(fā)現(xiàn)葉浮生武功高強之后,她把這個人引入山莊,不是真為了讓他保護謝離,而是要他吸引謝無衣的注意,從而給自己留下轉(zhuǎn)圜余地。
謝無衣道:“聰明之舉,也是冒險之舉?!?/p>
薛蟬衣額頭上冷汗淋漓,她下意識地握緊袖中匕首。
“你敢再動一下,我就讓你少條胳膊?!敝x無衣嗤笑,“我要是真想開罪,你以為自己現(xiàn)在還能站著說話嗎?”
“……蟬衣謝過莊主。”
“年紀不大,心眼兒不小,但我見識過的人可比你遇到的都多。自從玉佩失竊,我就開始懷疑你,三年來不動你,不過是因為你對我構不成威脅,而謝離身邊也只有你一個真心人,雖說蠢了點,倒還沒有愚不可及?!敝x無衣擡手拋給她一個紙團,“今日說開,此事便作罷,接下來你照著上面的去做?!?/p>
薛蟬衣展開紙條一看,身軀一震,手都開始發(fā)抖。
“你……”
“怎么?”
話到嘴邊又生生咽下,她轉(zhuǎn)而說道:“既然來了,不去見見老莊主嗎?”
“不過是相看兩厭,有什么可見的?”謝無衣望了一眼緊閉的門扉,搖搖頭,轉(zhuǎn)身離開。
在他即將跨出大門的時候,薛蟬衣問道:“我?guī)煾浮€好嗎?”
謝無衣的鞋底在門檻上卡了卡,片刻后回道:“他死了,不是我殺的,信不信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