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算話
這事兒也真是見了鬼。
遇見六爺以前,王老板在方伊池眼里那可真真是個好人。
王浮生是醫(yī)生,又是留過洋的學(xué)生,身上有股擋也擋不住的文人氣質(zhì),就算是在飯店點服務(wù)生,聊的也多是平日里走訪病人時遇見的疑難雜癥。
至于動手動腳,那是絕對不會的,除非方伊池主動。
偏偏方伊池又不是主動的人,瞧見六爺以前根本沒動過攀高枝兒的心。
是了,他想攀六爺了。
就算不為自己,也得想想他那個臥病在床,停藥就要沒命的妹妹,方伊池雖不齒這樣的行為,卻在得知日后可能無法從王浮生那里買到藥以后,不得不這么做。
王浮生見他走神,還以為自己的勸誡起了作用,臉頰上涌起病態(tài)的紅潮:“我買了船票,我們先去上海,再折道廣州,到那里能買到……”
“王老板?!狈揭脸乜翱盎厣?。天氣越來越冷,他的旗袍外面雖然罩著外套,光著的腿卻止不住地發(fā)抖:“我不會跟您走的?!?/p>
“為……為什么???”王浮生像是被人當(dāng)頭打了一大棒,傻了。
“您是客人,我是服務(wù)生,出了飯店的門,咱們誰也不認(rèn)識誰。”方伊池好心地復(fù)述飯店的規(guī)矩,“謝謝您之前對我們兄妹的照顧,跟您買藥欠下的錢我今晚就還給您?!?/p>
或許是方伊池提到了妹妹,又或許是他的態(tài)度激怒了王浮生,總之,王浮生脫口而出一句他自己都沒想到的話:“你就不怕我不讓別的人賣藥給你嗎?”
方伊池的臉隨著這句話唰地變白,望向王浮生的目光又驚懼又陌生,像是第一天認(rèn)識他。
王浮生被方伊池的目光一刺,猝然驚醒:“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
方伊池卻再也不想同王浮生糾纏,眼見路邊來了輛人力三輪車,立刻抬起胳膊喊:“這邊!”
“方伊池,我……我剛剛的話是氣話!”王浮生還想補救,他卻已經(jīng)跳上了三輪車,頭也不回地走了。
其實上車以后方伊池心里頭翻涌的不是氣惱,而是酸澀的無助。
王浮生在幾天以前,還是阿清和他口中“正直”的那批客人之一,阿清甚至還動過勸他跟了這人的心思。
可同樣是這個人,竟然為了逼他就范,威脅“不賣藥給你妹妹”。方伊池只覺得可笑,他仰起頭,灰蒙蒙的天上有幾只黑色的鳥在翱翔,他鼻子又一酸,眼前不爭氣地飄過淡淡的霧氣。
鬧得不歡而散,最后低頭的肯定還是他。
倘若王浮生真的不讓城里別的藥鋪賣藥給他,他拿什么去給妹妹治病呢?
生若浮萍,方伊池剛剛拒絕得有多干脆,日后買不到藥就會有多后悔,他早已將自尊踩得粉碎,卻仍舊對那即將到來的未來充滿了恐懼。
除非……跟了六爺。
賀家在北平城的地位可不是王浮生一個醫(yī)生能比擬的,方伊池明白,得罪了醫(yī)生的自己如今只有一條路可以走。
王浮生怕是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煞費苦心的舉動竟會讓方伊池徹底下定決心。
只是他自知不是鳳凰,勉強算是在泥沼里撲騰著飛不出這片天的麻雀,賀家的高枝兒就算姿態(tài)放得再低,他也攀不上。可明知攀不上,他也不得不去掙扎。
要是放棄了,方伊靜怎么辦呢?
方伊池攥緊了衣袖,不斷地提醒自己要控制情緒,可是當(dāng)他邁進飯店,聽說六爺來了多時,就等著他呢,仍是控制不住地紅了眼眶,不等經(jīng)理催促就瘋了一樣往包廂去。
方伊池走得急,自然沒注意到經(jīng)理不自然的神情和過于殷勤的態(tài)度。他一顆心系在六爺身上,早就亂了。
而此時的賀六爺已經(jīng)煩躁地喝了四碗沒滋味的茶水,嗑了一碟子瓜子,還用瓜子殼在桌上擺了個“池”字。
當(dāng)然,那個“池”字在方伊池推門而入的瞬間,被六爺用手胡嚕了。
“六爺?”方伊池脫了外套,光裸的雙臂立刻浮起一層雞皮疙瘩,他渾不在意,小心翼翼地往屋里走。
“來這兒?!辟R六爺見方伊池穿得如此單薄,拍了拍身邊的椅子。
他走過去,忐忑地坐下。
“不冷啊?”賀作舟將他的手拉住,一起放在暖爐上烤,“外頭都下雪了,你還穿旗袍,趕明兒凍死了,我都不知道上哪兒找!”
滾燙的大手包裹著方伊池的小手,他注視著暗紅色的火星,一時癡了:“不……不用找?!?/p>
賀作舟聽得冷笑連連,將自己的茶碗遞過去:“都喝了?!?/p>
方伊池在飯店喝酒喝慣了,順從地接過茶碗,一飲而盡,溫暖的茶水驅(qū)散了不少的寒意,他的臉頰上終于浮現(xiàn)出淡淡的紅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