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之間,牙前的雪地上出現(xiàn)了一雙黑色的靴子,靴子上方的小腿結(jié)實有力。靴子的主人舉著一把素白的傘,靜靜的站在洞穴口。洞穴中傳來了嗚咽的聲音,沒一會兒大白蛇沖了出來,一看到這人就拿頭去蹭他的胸口。
“好了,我知道了,你受委屈了。別哭了……他呢?”若是溫衡在這里,一下就能發(fā)現(xiàn),這人還是熟人!這不是蕭厲用的義骸么?
蕭厲走向洞穴中,他收起了傘,比起溫衡他們下來的時候小心翼翼,蕭厲算得上輕車熟路。大白蛇在前面帶路,蕭厲在后面走著,沒一會兒就走到了谷底。看到溫衡昏迷在墳冢前,蕭厲大吃一驚:“軒轅衡!喂,你沒事吧!”
溫衡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做了一個長長的噩夢,夢中,有人在屠殺手無寸鐵的平民。平民們毫無反抗的余地,只能求饒哭泣,可是他們的示弱沒有激起敵人的憐惜。那些殺紅了眼的士兵,每個人的甲胄上走結(jié)上了厚厚的一層血水。山河被鮮血染紅,平和的家園尸體堆積成山。
溫衡徒勞的悲傷著,他在夢中呼喚著:“住手!住手!”可是他卻什么都無法改變。這些平民無論男女老幼,都長著同樣的銀色眸子,一看到他們的雙眼,溫衡就想起了蕭厲。
殺戮進行了整整一天,鬼族被屠戮殆盡,面對尸山血海,溫衡無助的落淚了。
“我都沒哭,你哭什么?”蕭厲的聲音幽幽的傳來,溫衡很想睜開雙眼看一看他,可是他卻睜不開,他只能握住了蕭厲的手。蕭厲嘆了一口氣:“睡吧,這都過去了。”溫衡聞到一股幽香傳來,他這才覺得從夢境中猛地掙脫出來。
不知道睡了多久,他終于睜開了眼睛,他看向旁邊,只見蕭厲正跪在他身邊給他身邊的墳冢點燃一支香。見溫衡醒來,蕭厲連頭沒轉(zhuǎn):“醒了?”溫衡應了一聲:“嗯,我睡過去多久?”
這個時候,按照以往那些問候方式,溫衡應該問一下:“你怎么在這里?。俊笨墒菧睾鈫柌怀鰜?,他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如果他的夢是真的,這里就是蕭厲的故鄉(xiāng),這里躺著的,都是蕭厲的族人。
蕭厲雙手合十對著墳冢行了個禮,然后淡定的轉(zhuǎn)頭:“沒多久,一天一夜罷了。”溫衡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沒走兩步又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這……是因為我對不對?”夢中鬼族人被殺戮,出動的還是軍隊。溫衡聽到了年老的鬼族人怒斥這群闖入他們家園的惡棍:“你們這群遭天譴的走狗,害了神威太子做了軒轅律的狗,你們會后悔的!”
“神威太子,是我嗎?”溫衡不記得了,明明是這么重要的事情,他卻什么都不記得了。他雙眼泛紅噙著淚:“鬼族是因為支持我,所以被軒轅律清掃了嗎?”蕭厲轉(zhuǎn)頭定定的看向溫衡:“不,你不是神威太子軒轅衡,你是溫衡。”
就這么一句話,殘忍的將溫衡放在了痛苦的另一邊。溫衡終于明白了蕭厲初見他為什么對他的感情這么復雜,他若是蕭厲,可能比他還要暴躁。
蕭厲深吸一口氣說道:“萬年前鬼族勢弱,為了能讓家族發(fā)展壯大,鬼族將當時的太子蕭厲送給了當時的神威太子做侍讀,期盼著能靠著這層關(guān)系讓太子多多提攜鬼族。事實上,鬼族的這個策略是成功的,神威太子軒轅衡待蕭厲親如兄弟,因著軒轅衡的關(guān)系,鬼族在當時的各大家族中又重新崛起得到重用?!?/p>
蕭厲冷靜的對溫衡說道:“太子軒轅衡,感應天道而生,品性高潔仁厚寬容,他對周圍的人友善熱忱,對親近的人更是滿懷信任。所有人都覺得他會成為下一任天帝,可是他卻志不在此,他愛蓮,愛所有高潔的東西,他不想要那些世俗之物,無論是天帝之位還是其他的……但他不想要的東西,多的是想要的人。”
“上一任天帝隕落之后,天帝之位本該由神威太子繼承,可是其弟軒轅律取而代之。支持軒轅衡的八族,轉(zhuǎn)投軒轅律的有兩族,其他六族中,有五族因為力量強大能自保,勢力最弱的鬼族被屠戮一空?!笔拝柪潇o的說著當年經(jīng)歷的事情,“這是我知道的歷史,不過在正史上,神威太子的死因是這么說的,神威太子軒轅衡,因未能重用鬼族,被鬼族所刺殺……”
蕭厲冷笑了一下:“多蹩腳的借口啊,你知道嗎?正史上,刺殺軒轅衡的那個鬼族人,是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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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衡說不出話來了,他的淚順著眼眶滾下:“不,不是這樣的?!惫碜鍖λ倚墓⒐?,他被虐殺之后,是蕭厲拼了命給他收的尸,可是世人竟然將這么大一盆污水潑在蕭厲和已經(jīng)不能說話的鬼族身上。冤枉啊!
“當然不是這樣的,可是真相如何,還重要嗎?”蕭厲跪在墳冢前冷靜的問溫衡,“這世上還會有人在意這件事嗎?”
“追隨神威太子,我不悔;鬼族因為支持他被滅族,我的族人們也不悔……我悔的是,看到現(xiàn)在的你。”蕭厲伸出手想要去觸摸溫衡的臉頰,“你和軒轅衡一模一樣,甚至你們的秉性和曾經(jīng)也如此相似??墒俏覅s知道你不是他,屬于神威太子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溫衡,你為什么要上來呢?你應該好好的在下界,孕育新的道木,做你的仁愛仙帝去,為什么要上來和這個腐朽的世界死磕呢?”
“你都已經(jīng)死了啊,我親眼看著你死的,你的神骨被抽出,你的呼吸一點點沒了,身體慢慢的涼了。你為什么還要上來趟這趟渾水呢?你看你,活了兩世還是這么傻,你這樣的人,怎么能走下去呢?你是上來送死的啊。”蕭厲的義骸冰涼,溫衡覺得臉上一片冰涼。
“我悔,我應該在看到你的第一眼就一鞭子把你抽回下界去,免得你到了上界,我還提心吊膽。之前的萬年間,我都不曾有過希望,你現(xiàn)在過來又算什么呢?溫衡,你現(xiàn)在做的那些事和想要做的那些事,有意義嗎?”
蕭厲銀色的雙眼盯著溫衡,他一字一頓:“我之前就問過你,上界真的有必要拯救嗎?你上來干什么呢?你對我說什么,你還記得嗎?你說,你既然上來了,有些未了的事情總要有個說法。你說,天道是公平的,奪走你那么多,總會給你一些補償,天道會將最好的人送到你身邊。可是我看到了什么呢?溫衡,你摸著你的良心說說,你到三十三重天才幾天?你就落到了什么田地?”
蕭厲眼中有水光閃動:“我曾經(jīng)……無比信任你,我覺得世上沒有比你更值得追隨的人,你的每個決定,我都不會質(zhì)疑。我曾經(jīng)堅信不疑,我的族人也曾經(jīng)這么堅定的站在你的身后。然后,然后我們得到了什么呢?我們信賴的太子死了,鬼族被屠殺了,世上再無一人存活。你向我們證明了,我們的堅持都是笑話?!?/p>
溫衡低著頭跪在墳冢前:“對不起……”除了這聲遲來的對不起,他什么都做不了。
蕭厲說道:“我曾經(jīng)以為你變了,我覺得你死過一次,最起碼能長點記性。可是你還是這么容易相信人,這么容易被人騙。我知道你失去了之前的記憶,過往的那一切對你而言就像是一場夢,我怎么說,怎么表達我的痛苦和悲傷,你都沒有辦法感同身受?!?/p>
蕭厲帶著淚嘲諷的笑了:“我心里怨恨啊,過去的那些年只要我睡下去,我就會想到族人被屠殺的這天,那些哀嚎聲在我耳邊回蕩。我在想啊,到底哪里錯了呢?我們到底做錯了什么,要被這樣傷害?”
蕭厲嘴角掛著笑:“后來啊,我想明白了,錯在哪里呢?錯在我的族人太貪心,他們將我送到了你身邊,享受優(yōu)待的同時就要承受某一天你不在時的打擊。錯在我,明知道軒轅衡是那樣的心性,卻不知道未雨綢繆,還在他身上放上了全部的希望。錯在軒轅衡,錯在他一意孤行不聽人勸,明知道他身邊的人狼子野心,他還一味的縱容?!?/p>
蕭厲的淚終于滾了下來,他的聲音凝結(jié)成了冰:“溫衡你看,我們都不無辜,我們都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了代價。你輕信于人結(jié)果落得魂飛魄散,即便再度回到這里,也不是神威太子。我不知變通,落得肉身毀滅神魂受損,人不人鬼不鬼,雖說成了幽冥界的閻君,可是卻只能隱藏在惡鬼面具之下不敢以真實身份示人。我的族人因為貪心,一族全滅。走到這步,該啊……誰都不無辜?!?/p>
溫衡終于明白了蕭厲看到他的時候那種又愛又恨的感覺是怎么回事了。如果他是蕭厲,面對害死自己和族人的兇手,他心中應該滿是恨意的,要不是軒轅衡,鬼族不會覆滅,他就算做不成仙尊,現(xiàn)在也能成為鬼族中的中流砥柱,說不定還能奢求有自己的家。他的族人雖然過得不如其他種族,可是最起碼還能活著。
可是他又是蕭厲的朋友,蕭厲在他已經(jīng)被囚禁起來的時候還在為他四下奔走……
“對不起……”溫衡跪在萬千墳冢前底下了頭顱,“是我的錯?!币粋€軒轅衡倒下不可怕,可怕的是曾經(jīng)支持他的勢力被清掃。他一個人死了沒什么,可是他死之后,有千萬的靈魂因他而亡。溫衡覺得喉頭梗住了,在他得知自己死狀凄慘的時候,他只是想感嘆一聲??墒窃诼牭焦碜宓脑庥鲋?,他卻感嘆不出來。
他想,他應該憤怒,他應該拍案而起攻上一重天揪著軒轅律的衣襟將他狠狠的摁在地上,然后對軒轅律后面的支持者展開狂風暴雨一般的報復,那些背叛他的傷害他的人都要受到懲罰。他想,正常人都應該會有這樣的情緒。
可是……他沒有。
他很冷靜,他心情很沉重不假,喉頭像堵著一口劇毒一樣讓他痛不欲生不假,可是他不想報復。
政治博弈從來都是慘烈的,自古成王敗寇,軒轅衡輸了就是輸了,他的一生是短暫的悲哀的。他的隕落就標志著他的那一派隕落,以后開啟的是另一個朝代。軒轅律做天帝上萬年,他身后追隨他的子民何止千萬,若是一一清掃,上界三十三重天沒有一處不流血。
他不想看到流血事件,他只想給軒轅律一個巴掌,或者將他遭遇的那些事情原封不動的還給軒轅律??墒乾F(xiàn)在的情況,讓他有點不知所措了。
蕭厲看到了溫衡的臉上的沉重,他擦了擦淚說道:“你不要覺得有什么困擾的,你現(xiàn)在不是軒轅衡,你是溫衡。你到上界來的目的不是殺戮而是拯救。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那些過去的事情不該有你背負?!?/p>
溫衡低聲說道:“他們是因為我而死,可是我竟然連給他們報仇的心都提不起來。你說的對,蕭厲,我是窩囊廢,我爛泥扶不上墻。”他很難過,可是卻不希望以另一場殺戮來解決這件事。
蕭厲平靜的說道:“我知道?!?/p>
蕭厲道:“就算你改頭換面,你的骨子里面還是軒轅衡,你的道義不是仇恨,不是睚眥必報,你的道義是包容和溫和。你若是真的對我拍著胸脯保證什么,我反而不敢相信了。我認識的軒轅衡,是個仁厚寬容的人,他心中永遠都有大愛。這也是大家義無反顧追隨他的原因,在他的身上,能看到光明?!?/p>
溫衡更加愧疚了:“可是我卻讓大家都失望了?!笔拝栒f道:“最失望的時候都過去了,現(xiàn)在說這些沒用了?!边@些年蕭厲在幽冥界做閻君,見多了生死,看多了報應,他反而看淡了一些事。只不過對于上界三十三重天的厭惡,一點都沒減少。
“我不知道通天仙君是怎么找到你的,既然他能勸說你回到上界,你就去做自己一開始想做的事情吧。”蕭厲說道,“這一次,你身邊有下界飛升的同伴,我想你一定……”能得償所愿……蕭厲本來想這么說的,可是這句話還沒說出口,蕭厲面色變得古怪起來:“哎……”
這才分開幾天,他就能把自己搞的這么狼狽,就這樣的傻子去了上界,真的沒問題?
蕭厲很快就想通了:“你放心,現(xiàn)在我執(zhí)掌幽冥界,現(xiàn)在幽冥界已經(jīng)和下界聯(lián)系起來了。萬一你被他們弄死了,魂魄只要沒散,我都讓你重新投胎。不過萬一散了,就難辦了?!睖睾庥悬c想笑,明明是這么嚴肅的場合,明明之前說的話那么沉重,可他一聽蕭厲說話,眉頭就舒展開來了:“我這算不算走后門?”
蕭厲板著臉:“你走的后門還少?”要不是蕭厲手下留情,溫衡在幽冥界都能死上十七八次了。
溫衡和蕭厲兩人站起來,給每一座墳冢添了一抔土。這是個浩大的工程,兩人足足做了三天三夜才做完。
蕭厲說道:“這里是鬼族曾經(jīng)所在的土地,我知道九霄界的人稱它為徹骨寒地,以前這里叫回春洲?!边@里曾經(jīng)是一個鳥語花香風景宜人的地方,蕭厲在這里度過了快樂的童年,直到他被送去一重天成了軒轅衡的侍讀。
蕭厲說道:“鬼族被屠戮的那天,我不在,我被妖火焚燒失去了肉體,靈魂也受損。老閻君和我的父親有交情,他將我?guī)チ擞内そ?。等我再回回春洲的時候,我的族人都沒了。這里的墳冢,是我一座一座的搭建的?;卮褐藿Y(jié)界破開,漸漸和上界分離開來,流落到了混沌海中,現(xiàn)在外面都是風雪,只有這里族人才能得到安寧?!?/p>
蕭厲說的云淡風輕,溫衡卻透過黑暗看到一個少年將族人的尸體一具具的收起來,他挖好了一個個的坑,將族人們一一埋下,風雪中,少年背上背著尸骸踉蹌的走著。不知道用上多少年,不知用壞了多少義骸,蕭厲才將他的族人們收斂到這里。溫衡更加愧疚了:“對不起……”
蕭厲瞅了溫衡一眼:“你是不是只會說這句?”溫衡:“對不起……”
蕭厲說道:“沒有你想的這么可憐,他們屠殺的時候還留下了小白。這些年我在幽冥界,只留小白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