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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臨秋正端了兩碗涼面過來, 發(fā)覺姜忘表情不對,即刻會意皺眉:“星星丟了?!”
姜忘抄起外套點頭,隨手往餐桌上拍了張紅票子:“老板!有事不吃了,退單!”
季臨秋伸手按住他:“你去火車站走, 我去家附近等他, 萬一小孩回家了也好給你消息。”
“他身上沒錢, 一般能往哪去?”姜忘抬腕看表:“這個點公交車還有,不知道兜里有沒有鋼镚。”
“最好多拜托幾個朋友, 警察那邊也拜托著查查監(jiān)控。”
“好,現(xiàn)在就分頭找?!?/p>
姜忘從未想過小孩會跑,何況是親眼送進(jìn)檢票口里。
彭星望今年剛八歲, 人生有一半時間里媽媽不在身邊, 以至于在公園時哪怕杜文娟去買飲料,小孩都要緊緊跟著,一步不離。
怎么會……怎么突然就跑回來了?
夜幕如連綿不絕的晦暗蛛網(wǎng), 把街道都蒙得像沾了一層灰。
昏黃燈光再一傾灑,處處更顯蕭索破舊。
姜忘一路踩油門連闖兩個紅燈, 眼睛不住搜尋兩側(cè)道路是否有小孩身影。
他感到焦灼苦澀,卻又有種不合時宜的開心。
就好像在這個世界上終于被選擇了一樣。
——哪怕選擇者是幼年的自己。
火車站廣場空空蕩蕩, 男人下車以后就雙手?jǐn)U成喇叭一路狂吼。
“彭星望?。 ?/p>
“我來接你了??!你在哪里?。?!”
“星星?。?!”
有路人像看神經(jīng)病一樣打量他,姜忘渾然不顧,一邊奔跑一邊大喊。
可廣場寂寥空曠,根本沒有幾個小孩。
姜忘正要給警察局的朋友打電話, 身后傳來聲音。
“小孩往公交車站那去了?!?/p>
他下意識回頭, 發(fā)覺是送別時就在這里的抽陀螺老頭。
“您看清楚了?”
“嗨, 穿著個黑白外套, 跟斑馬似得, 是不是?”老頭彎腰把陀螺撿起來,揣兜里準(zhǔn)備回家:“我想叫住他,小孩生怕遇著人販子,本來還在走,后來撒腿跑上公交車了?!?/p>
姜忘連聲說謝謝,把手頭的錢全塞給老頭還鞠了個躬,也不管人家想推回來。
完事拔腿跑向公交站,一邊給季臨秋打電話。
“家這邊沒有人,”季臨秋仔細(xì)思索,語氣不安:“火車站離這遠(yuǎn),就算坐公交車也至少要換乘一趟,我先去查線路發(fā)給你,你開車在沿途找找吧,小孩可能下錯站?!?/p>
姜忘快速應(yīng)了,一邊接電話聽杜文君邊哭邊解釋,一邊繼續(xù)開車找小孩。
他也怕彭星望磕磕碰碰出什么事,一路開著車空調(diào)都沒有開,后背漸漸被濕透。
62路公交車開開停停,14路公交車根本沒有看見,也不知道到底是停運(yùn)還是改線路了。
男人一邊看一邊找,直到開回自家樓下也沒有看到小孩。
這么晚了,手里還沒有錢,他會去哪里?
用電話亭報警也行啊。
當(dāng)他準(zhǔn)備折返回去找第二圈的時候,手機(jī)忽然響了。
小孩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哥……哥哥?!?/p>
“我在這里,我馬上接你回家?!苯阉星榫w強(qiáng)行壓下來,怕嚇著他:“你在哪?”
彭星望也是慌了,連哭帶打嗝。
“這里有佳興百貨,有……有個陳氏五金店?!?/p>
“你不要跑,把電話給旁邊的大人,我跟他說?!?/p>
電話過了一會兒才轉(zhuǎn)到雜貨店老板娘手里,對方解釋幾句,很快報清了地址。
順帶還埋怨幾句:“這么小的孩子你們看好啊,萬一丟了一輩子怎么辦啊。”
姜忘連連道歉,帶著季臨秋一起開車過去。
彭星望坐錯車了,一路開到城西才發(fā)現(xiàn)附近哪都不認(rèn)識,慌里慌張下車找人打電話。
姜忘一路把速度開到最快,但開車過去至少要十幾分鐘。
“慢點,”季臨秋低聲道:“注意安全?!?/p>
“……嗯?!?/p>
姜忘心頭焦慮,還好身邊有季老師陪著,開著車說火車?yán)锇l(fā)生的事情。
“那些事情對星星都太陌生了?!奔九R秋提到常華時表情不太友好:“這么粗暴地要求一個小孩,很難不害怕?!?/p>
“但需要提醒的是,”季臨秋輕聲道:“你在接到星望之前,最好和他媽媽打電話通個氣。”
“通什么氣?”
“這種逃避對于小孩子而言……大概算是世界上最不可饒恕的背叛?!?/p>
季臨秋額頭抵著車窗,看著窗外慢慢往下講。
“很多人一輩子都沒法離開原來的家庭?!?/p>
“擁有自己的獨立意識,違背父母期望選曲折的路,又或者就此消失遠(yuǎn)走,全都像是在背叛血緣深處的捆綁?!?/p>
這種捆綁如永不斷開的臍帶,自出生起至死亡終。
若是對待得當(dāng),它是鏈接親情的橋。
如果反抗掙扎,它是煎熬內(nèi)心的牢。
姜忘呼吸停了幾秒。
他不自覺想起自己過去的人生,但最終只允許那些畫面很短暫地一閃而過。
“知道了?!?/p>
彭星望在陌生街道的雜貨鋪里早已哭成小傻子,見到季臨秋時嚎了一聲飛奔過去抱緊,所有恐懼再度爆發(fā),哭的鼻涕都糊了上去。
季臨秋沒躲開黏糊糊的眼淚鼻涕,看星星的眼神很心疼。
姜忘蹲在他的身邊,伸手摸了摸小孩通紅的臉。
“哥哥……你別打我,”彭星望抽噎道:“我錯了,我不該跑,你不要生我的氣?!?/p>
“不打你。”姜忘伸手把小孩接進(jìn)懷里,臂彎摟得很用力:“哥哥只擔(dān)心你受傷了,不會怪你?!?/p>
“可是媽媽那邊,”小孩已經(jīng)絕望了:“媽媽不會原諒我的?!?/p>
姜忘剛才努力安撫杜文娟的情緒,以至于車在路邊停了五分鐘才靠近這家店。
女人也完全沒想到孩子最后會選擇遠(yuǎn)親,同樣有種被拋棄的痛楚。
“媽媽知道你只是嚇到了?!苯眉埥聿潦门硇峭樕系臏I痕,認(rèn)真解釋道:“她很愛你,哥哥也很愛你,我們都希望你開開心心的長大?!?/p>
“至于你想怎么選,想什么時候選,這些都不急?!?/p>
小孩已經(jīng)哭傻了:“她會生氣的,我拋下她跑了,我傷著她了?!?/p>
姜忘心想得虧帶著季臨秋過來了,不然母子兩一塊隔著電話哭更難收拾。
他把小孩抱到凳子上,電話撥了過去。
杜文娟很快接通電話,同樣也在哽咽,但情緒因為提前安撫過已經(jīng)好很多了。
“不怕不怕,”她手足無措地哄著小孩:“媽媽愛你,媽媽不會生氣,只要你好好的?!?/p>
“你真的還愛我嗎?”彭星望眼淚汪汪:“媽媽對不起?!?/p>
“是叔叔嚇到你了,媽媽也該多確認(rèn)一下再帶你走,”杜文娟緩聲道:“沒事哦,你在哥哥家好好過暑假,什么時候想好了再來都可以?!?/p>
彭星望嗚嗚嗚嗚一直道歉,最后哭累了才掛電話。
姜忘拜托季臨秋照看著星星,在雜貨店老板這買了幾條煙,刷卡付的帳。
轉(zhuǎn)手把煙送給了老板。
“不用不用,你拿著吧。”老板娘在旁邊推托道:“心意已經(jīng)收了,我們也挺不好意思的。”
姜忘瞧了眼塑料袋里的假煙,沒說什么收下了。
等再開車回家的時候,小孩已經(jīng)累到睡著了,睫毛上還掛著淚。
姜忘和季臨秋短暫道別,自己洗了個澡坐到彭星望旁邊,在小夜燈旁看他。
其實也沒什么情緒,就是餓得慌。
男人看了許久熟睡的,幼小的自己,覺得這個小孩很熟悉,又很陌生。
他如今已經(jīng)二十八歲,絕不會哭到噎住,問任何人還愛不愛自己。
甚至好像從來都不相信愛這個字,以至于對幼年的自己都不肯說。
小孩子好像沒有任何屏障,輕易會受傷,輕易會去愛。
愛小貓,愛路邊的鴿子,愛一直在撒謊的哥哥,愛有了新家庭的媽媽。
簡單脆弱,好騙又好哄。
姜忘輕輕伸出手,粗糙指腹觸碰著小孩花瓣般柔嫩的臉頰。
他很難相信這個孩子也是他自己。
再想一想自己如何活了二十八歲,如何從彭星望成長為姜忘,這件事和他的穿越一樣不可思議。
“睡吧。”男人輕輕道:“做個好夢?!?/p>
-2-
杜文娟第二天請假回來看兒子。
但她也懂再見面會更難分開,只遠(yuǎn)遠(yuǎn)看著,沒有過去抱他。
彭星望醒得很早,特意煮泡面給大哥當(dāng)早餐,然后仔仔細(xì)細(xì)把家里全擦了一遍,先寫作業(yè)再寫給媽媽的道歉信,還特意去樓下買了十張郵票全貼了上去。
他以為郵票貼得越多信就會寄得越快。
這會兒季臨秋陪他在街角小花園里蕩秋千,兩個人一起曬著太陽,晃蕩著看路邊來來往往的車輛。
杜文娟站在隱秘的遠(yuǎn)處,雙手交疊著眼眶很紅。
常華在車站旁的空地等她,不肯過來見姜忘,估計是怕被打。
那男人嘴硬說是光顧著行李車票,忘了把錢還給人家,不覺得自己哪里有錯。
女人原本就很瘦弱,來回折騰這么一趟好像更加憔悴羸弱。
“我已經(jīng)懷孕了,”她苦澀道:“預(yù)產(chǎn)期在明年三月?!?/p>
“我真的很想……讓他現(xiàn)在就融入新家庭里?!?/p>
“再晚點,可能真的來不及了。”
“融不進(jìn)去?!苯f:“多早開始,也不可能融進(jìn)去?!?/p>
再親近再熱烈,也終究會隔著一層什么。
杜文娟在角落里看了一下午。
看兒子在玩蹺蹺板,在沙灘里堆雪人,怎么也看不夠。
新的血脈在她的小腹里萌芽生長,讓她的感應(yīng)與渴望都變得格外強(qiáng)烈。
期間常華打電話來催過兩三次,后來她直接掛了。
中途彭星望回頭看了幾次,只是報刊亭竹林都隔的很好,小孩什么也看不到。
杜文娟借著季臨秋的手機(jī)和他說了很久的話。
說到兩個人都漸漸平靜下來,期待起下次見面相聚,電話才最終掛斷。
姜忘開車把杜文娟送回了車站。
他看著坐在長椅上翹腳看報紙的男人,一時間沒有解開汽車鎖。
“你太容易被拿捏了。”姜忘淡淡道:“他會逐漸推掉你的底線,不管是以為了星望還是你肚子里這個孩子的名義,他總是能找到借口?!?/p>
杜文娟愣了下,像是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我……有嗎?”
姜忘深深看她一眼,情緒平靜。
“是你說的,哪怕我姓姜,我們也是一家人?!?/p>
“你受了任何委屈,回到這里仍然可以平安快樂的生活,星星和我都會保護(hù)你?!?/p>
“當(dāng)然,”他深呼吸一口氣,輕聲道:“我們也都希望你幸福?!?/p>
女人很少得到男性在這方面的承諾,甚至可以說,她很少被這樣對待過。
作為一個普通的小鎮(zhèn)女人,杜文娟在粗暴簡單的氛圍里成長生活至今,早已習(xí)慣性放棄掉很多事情。
她像是從不知道自己的懦弱。
“應(yīng)該不會?!彼溃骸拔液汀O壬?,會好好過日子的?!?/p>
姜忘笑起來。
“他怎么對待你,要看你自己怎么爭取?!?/p>
常華欺軟怕硬再典型不過,知道她母家有這么個體格強(qiáng)壯的表兄弟,也會相對忌憚很多。
杜文娟快速點點頭,突然伸長胳膊用力抱了抱他。
“謝謝你?!彼J(rèn)真道:“把星星留在這里,我很愧疚?!?/p>
姜忘頭一回在有記憶的情況下被親媽用力抱緊,臉頰立刻開始發(fā)燙。
“好了,說太多就煩了?!彼Z調(diào)變軟很多:“走吧,一路順風(fēng)?!?/p>
杜文娟下車時還揮了揮手,然后向常華走去。
常華看見了姜忘的車,很戒備地把報紙收了起來。
“走吧?!倍盼木耆嗳嘌劬?,心里還是一片酸澀:“改天我休假了再來看孩子?!?/p>
常華瞧見她身邊沒小孩,既松了口氣又覺得受到冒犯:“怎么?星星不肯跟你回來?”
“這地方有什么好的?”男人抱怨起來:“真是不知好歹,我們在那邊……”
“閉嘴?!倍盼木昶街钡溃骸耙院竽阍俅碳に?,我會扇你?!?/p>
她從沒有過這樣強(qiáng)硬的語氣,像是終于想通了什么。
常華眼睛睜圓,訝異道:“你受什么刺激了?”
他有點生氣,又顧忌她肚子里的孩子:“咱兩感情多好啊,別為這點小事傷了和氣啊。”
杜文娟冷笑一聲:“星望只是沒有出事。”
“他如果跳下火車時摔傷了腿,跑出火車站時被人拐走,我都絕對沒有這么好說話。”
“常華,你有時候太過分了?!?/p>
男人漲紅了臉,想跟她吵架又自知理虧,把兩百塊錢拍回她手里。
“知道了知道了,”他不耐煩道:“以后我用心點,等你生完休養(yǎng)一段時間接他來也好,省得顧不過來。”
杜文娟任由他幫自己拎包,一邊慢慢地往前走,一邊重新思考很多事情。
她確實不該一味地忍著,她早該想到的。
這件事并沒有困擾小孩子太久,他們很快開始為新的事情忙碌起來。
姜忘清楚暑假寒假都是賣書的黃金時期,這段時間都在到處轉(zhuǎn)悠找靈感。
賣的多不如賣的精,其實按照他現(xiàn)在的資產(chǎn),開個類似沃爾瑪家樂福的大超市都綽綽有余。
但書這種東西沒有時效性,好運(yùn)輸易保存,而且調(diào)貨顧不過來還可以在本地立刻印刷,實在再適合做生意不過。
他想來想去,覺得這座城市太安靜了,什么熱鬧都沒有。
——現(xiàn)代節(jié)日都僅限于百貨大樓衣服打折,以及周邊地區(qū)擺擺圣誕樹光屁股小天使之類的,看久了也就沒意思了。
姜忘左右一合計,決定包下一個小廣場做不忘嘉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