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光輝歲月
當(dāng)天在美院門口排隊、順序進(jìn)入考場的考生,竟有七百多人,這還不包括當(dāng)年從附中推薦上來的北京本地美術(shù)專業(yè)生,以及參加專升本和高自考的考生。那時學(xué)校里尚未開設(shè)動畫設(shè)計、多媒體、廣告等等時髦專業(yè),這其中大部分考生,都是要報考繪畫系,最傳統(tǒng)的中國畫和西洋畫專業(yè)。繪畫專業(yè)招生人數(shù)每年上下浮動,今年或許最多不會超過四十人。
站在孟小北前面穿大花羽絨服的姑娘,搓著手說,“唉我緊張死了,冷啊,我一冷就更緊張呢,”
孟小北后面有個梳短馬尾的哥們兒,說,“瞎哆嗦,在家都練幾千張畫了!別的都不會做,畫畫還能不會了?!”
孟小北翻來覆去低聲道:“別緊張不緊張不緊張……”
“發(fā)糖發(fā)糖!吃吃吃!”
孟小北其實也緊張,舌頭在齒間微微打顫,卻又有大考之際沒來由的心理興奮。他隨手掏兜,抓出來一把大大泡泡糖,分發(fā)給前后的兄弟姐妹。隊伍里一陣騷動,大家低聲都笑了!每人嘴里都嚼了糖,口里是甜的,風(fēng)中是一排凍紅的充滿人生期待的臉……
同省份考生被打亂順序,安排到不同考場,孟小北身邊前后左右皆是操著不同方言口音的考場同路人。邁進(jìn)寬闊敞亮的大教室,看著民國時代流傳下來的頗有年代感文化氛圍的門窗、墻壁,胸口的抑郁豁然開朗,面前一扇扇大玻璃窗在他眼前閃著誘人亮光。
這地兒他熟悉,以前來美院上過兩年課,無形中已經(jīng)比大部分外地考生占有先天優(yōu)勢。
房間暖氣充足,四十多人擠一間教室作畫,緊迫壓抑的空氣中含有一絲燥熱。
花羽絨服姑娘脫了外套,坐孟小北斜前,腦后梳一根又粗又亮的大辮子,辮子晃來晃去好像活物。馬尾辮哥們兒坐他后面。
那女生拿出一堆清涼油風(fēng)油精的,在頭上抹,提神醒腦。孟小北隨后也借來抹。不一會兒,滿屋暖洋洋的空氣里充滿了風(fēng)油精嗆人刺鼻的怪味道!
無論各省美術(shù)統(tǒng)考,還是央美的單獨招考,必考第一科一般都是素描。
當(dāng)堂三小時素描,這回沒考寫生,而是考默畫,要求畫一幅男人四分之三側(cè)面的坐姿全身像,而且要求有手部特寫。
馬尾男生低聲叫苦,“老子寧愿畫寫生,默畫容易走偏啊!”
孟小北其實也寧愿考寫生,畫石膏和真人寫生更能體現(xiàn)繪畫基本功,考場上提煉出最細(xì)微的高低差距。而考默畫,事先背下一幅圖即可,沒人知道你畫得“像”與“不像”。
監(jiān)考老師對他們說:“想要畫寫生?。窟@一間考場里人數(shù)太多,我們弄一個石膏頭來,前排的看得到后排同學(xué)根本就看不清楚嘛,光線角度都不一樣,一定有人吃虧有人占便宜,畫出來我們老師怎么判成績?……真人寫生?咱們都沒處找那么多合適的活人給你們當(dāng)模特!”
孟小北左手戴那種露手指的毛線手套,保暖。上衣前胸口袋內(nèi),并排插了2H、HB、2B、4B四支軟硬深淺不同的鉛筆。
他也沒有思考超過五秒鐘,迅速下筆,構(gòu)圖。某個人半側(cè)身,坐在桌前,一條手臂隨意瀟灑地搭在椅背上,雙眼目光沉靜如水,望向窗外,這幅影像不斷清晰地在他腦內(nèi)閃回。
窗外陽光打在這人臉上,鑲了一層動人的金色,明暗陰影立現(xiàn),指間還夾一顆煙蒂。
那時一對野鴛鴦在西安相聚,幽會。老劉家的羊肉泡饃館子,店內(nèi)方桌木凳平實古樸,四周人氣喧囂,羊湯香氣濃郁斥鼻。少棠那時垂著眼耐心地給他掰饃,掰出一碗均勻的“蜂蜜頭”饃饃粒。少棠然后吁一口氣,唇邊小黑痣顫動,輕松向后一靠,點上一支煙,眼望窗外流動的光影……
教室內(nèi)充斥著壓抑的呼吸聲,衣服摩擦的異響,筆尖與紙張打磨出的聲音。
孟小北偶然一擡頭,周圍一圈人畫得什么,他都看得到。大辮子女生畫的一定是自己老爸,孟小北因為職業(yè)習(xí)慣觀察人很準(zhǔn),眼毒,一眼就看出那畫上,中年男子五官輪廓與那女生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這個姑娘平時在家,肯定經(jīng)常用自己親爹當(dāng)寫生模特,眉目特征清晰。
人在這種最緊張急迫糾結(jié)的時候,潛意識里會想要溯求身邊最親近、可以信賴依靠的人。右手邊哥們兒畫的是學(xué)校導(dǎo)師,身后哥們兒畫的宿舍室友。而孟小北畫的是他枕邊人,最熟悉的深刻在靈魂里的形象。
三小時拉鋸戰(zhàn),對體力精力都是考驗折磨,很多人甚至堅持不下三小時。
考場的形勢,從第一小時結(jié)束那時起,為清晰的分界點,此后考生就逐漸分出層次檔次,已經(jīng)有人堅持不住,筆下開始走形,現(xiàn)場“露怯”。這考場上有一部分考生,屬于大撥的高三“藝考突擊隊”,平時文化課成績不足,聽說今年可能本科錄取率要創(chuàng)新低,于是從高二暑假高三第一學(xué)期開始臨時改學(xué)美術(shù),想要另辟蹊徑,“曲線救國”。
坐前排有些人握筆姿勢僵了,手腕懸空堅持不過一小時,拇指壓不住鉛筆,手勢就亂了,像在握鋼筆。一筆下去,畫中人下巴上戳出一道硬杠,儒雅的帥哥一筆速變“刀疤男”!基本功不行的人,腕力、用筆都顧不上,更別提線條深淺、衣褶走向和陰影濃淡。
孟小北過分專注時,手心會出汗,口里干渴,喝水,然后習(xí)慣性地在自己褲子大腿處蹭汗。
他中途出去解個手,回來竟然累得都餓了!
長期頸椎勞累,全神貫注作畫,身體和精神上瞬間陷入疲勞和麻木。
他打開包,開始吃少棠給他帶的面包夾醬肉,是中不中洋不洋的自制肉夾饃。這時后悔早飯吃少了,應(yīng)該多吃一碗少棠做的面片湯。
他右邊那哥們兒,畫著畫著“啊”得一聲,然后焦躁地抱頭,念念有詞,像是要撕掉畫紙重畫。這人開場時太著急,全身像的構(gòu)圖比例都沒掌握好,題目規(guī)定的那只手、手、手他沒有地方畫了?。∵@哥們兒都快要哭了。
教室陷入一片尷尬的寂靜,偶爾有人窸窣低語。孟小北閉著嘴巴嚼面包盡量不發(fā)出聲音,斜眼默默地瞟旁邊那倒霉男孩圍著畫架沮喪地轉(zhuǎn),這事可幫不上忙。
前面的大辮子女生畫得飛快,然而上色太深,把她老爸一只眼睛幾乎畫成個黑疙瘩,畫面現(xiàn)出“陰陽眼”。素描切忌上手就涂太黑,畫上容易,涂掉可就難了,傻眼了。
孟小北身后那哥們兒,用筆太使勁,勁兒大了,戳到畫板邊緣,噗的一聲,筆尖直接折斷。
那男生碰碰孟小北的肩膀:“不好意思哥們兒,你還有富余的2B嗎?……4B也成??!”
孟小北把削鉛筆刀都塞給對方,低聲道:“我都聽出來,你使太大力了?!?/p>
“你聽著不像素描,你都快趕上雕刻了,你拿的是刀么?”
“你筆尖一崩,我后脖子一坑!”
周圍幾個人噗噗地笑出聲!
孟小北吃掉面包,繼續(xù)完成畫了一半的輪廓。他閉上眼想象心里那個人的模樣,睜開眼畫。
默畫就是這樣,全憑畫手主觀印象、理解,可以天馬行空,自由隨意地發(fā)揮對于一個人物感覺。但是,越好看的人就越難畫,因為太英俊,太完美,眉眼身材每一處比例都恰到好處。
少棠就屬于那種很好看的人,以至于孟小北在很多場合畫他男人的時候抓不住重點,很難說少棠相貌上最耀眼的特征是什么。少棠五官鼻梁線條略柔和,沉默時雙眼含水,氣質(zhì)卻沒有一絲陰柔或者女性化,兩鬢發(fā)根削平,顯得陽剛。
孟小北畫那一雙眼睛,就費掉幾乎一小時工夫,仔細(xì)雕琢上眼瞼和睫毛,時間像跑表上迅速跳動流逝的數(shù)字,以至于后來他忍無可忍將腕表扯掉,丟進(jìn)書包,不再看時間。他畫少棠的手的時候,嘴唇忍不住彎出弧度,偷著想樂。太熟悉那只右手,每一根手指關(guān)節(jié)的凸起,彎曲度,圓潤的指甲,甚至每根指頭指紋上的漩渦,他都能用自己全部感官描繪出圖案……
孟小北估計,少棠今天趕回部隊值班,這一上午,肯定沒少打噴嚏,渾身都不自在呢!整整三小時,他手里筆下就不斷地琢磨描繪這個人。
考完素描已經(jīng)是正午,學(xué)校食堂匆匆吃個盒飯,下午還有關(guān)鍵一科。
對桌吃飯的大辮子女生苦笑:“我畫了三年爸爸,這是我畫得最糟糕的一幅爸爸!我爸長得不是那樣,又黑又糙還有個大酒糟鼻,我真想把習(xí)作交上去。”
馬尾男生仰面哀嘆:“老子更慘,老子那支最好用的鉛筆咋削都削不出,削出一段,是斷芯兒,再削一段,還是斷芯兒!天亡我也,非戰(zhàn)之罪?。?!”
坐后面的哥們兒問孟小北:“噯同學(xué),你畫的誰?”
孟小北說:“我干爹。”
那哥們兒評價道:“我坐得靠后,前面人我差不多都能看見,我覺得你畫得好?!?/p>
孟小北中午在車來車往的胡同口,給少棠打了個電話,忍不住想聽對方聲音,求個心安。
少棠好像就守在辦公室電話機(jī)前似的,鈴才響一聲,絕對沒有第二聲,少棠立刻接起來:“怎么樣?!”
孟小北問:“干爹,你今天值班癢了沒?”
少棠:“……什么?”
孟小北:“你渾身癢癢么少棠?!”
少棠急得想捶電話:“別廢話了,何止是癢,老子渾身都他媽不對勁,上午訓(xùn)練我都出錯了!你到底考怎么樣,痛快麻利兒給我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