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小京眼眶通紅。
孟小北愣了一下,隨即糾正道:“孟小京,我自己路也是自己走,我沒有依賴誰,我也沒吃我干爹的軟飯。我將來去到哪里,也是憑我的本事?!?/p>
他轉(zhuǎn)身回屋收拾東西。
冬天,后來這半個寒假,孟小北就窩在西安美院,沒再回家住。
他求美院師兄借他一張床位,他干脆就住進人家宿舍,白天晚上連軸上課,上藝考輔導(dǎo)班,準(zhǔn)備若干科目的參考作品,不想回家。
美院男生宿舍樓當(dāng)時還是幾棟舊樓,冬天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竟然給留守的學(xué)生斷了暖氣。管道故障不熱,假期也無人維修,校園一片荒涼蕭條。
那年冬,西安最冷的一個晚上,內(nèi)蒙冷空氣來襲大風(fēng)降溫,溫度驟降到零下十幾度。
晚上實在冷得不行,孟小北跑出去在校門口買了兩個膠皮暖水袋。校外小店有賣泡饃和胡辣湯,他用保溫杯打一壺?zé)釤岬难驕嘶厮奚帷:攘搜驕?,連油花都用舌頭舔干凈,身上血管終于暢流了!熱水袋里灌上開水,塞自己被窩筒里,左擁右抱,摟著兩個暖水袋睡覺。
床角堆著他練筆的作品,素描的一摞,水彩的一摞,鋼筆一摞,速寫一摞,建筑設(shè)計圖紙一堆。
宿舍內(nèi)徹夜亮著小燈,睡在下鋪的一同備考奮戰(zhàn)的弟兄,熬夜窩在床里背美術(shù)史論。
孟小北懷抱熱水袋,仰面躺在被窩里,哼道:“嗯……嗯……老子快要凍成一具海盜半胸石膏像了。”
下鋪的弟兄樂道,“呵呵,孟小北你這么帥,你就算凍成一尊石膏像,怎么也得是朱利諾美第奇啊!”
“哼,別臭美了?!睂^床上鋪,那哥們兒在被窩里牙齒打戰(zhàn),“咱屋里六個,明明就是一屋加萊義民,過完年就準(zhǔn)備英勇地就義吧!”
宿舍里六人大笑,床板窣窣抖動,苦中作樂。
窗玻璃蒙著霧氣,黑暗中,對面那棟宿舍樓閃爍一片瑩瑩的燈火,燈影和人心在寒冬里搖曳……
白天,一間不大的教室里,站著、坐著,擠六十多名學(xué)生,全省藝考生都涌到西美上課。
孟小北半邊身子靠墻,側(cè)身坐一只高凳上,眼前是畫架、紙張,凍紅的手指縫里填滿顏料色塊。他把一只打了開水的塑料壺揣在自己衣服里,這樣暖和一些。兩小時的靜物水彩寫生,畫到最后他眼前就不停晃動一坨各種顏色的蘋果和香蕉。蘋果是紫的,香蕉是綠的,他自己就是被子彈削掉一只耳朵的梵高,坐在高高的凳子上,俯視凡間。
有考生扛不住備戰(zhàn)壓力,對教授哭鼻子,把畫了一半的水彩從畫架上扯下來撕了,擤成鼻涕紙。
水房里,有人披著床單洗衣服,有人哭,有人發(fā)呆。搞藝術(shù)的都是一群瘋子,藝術(shù)還沒搞成呢,就已經(jīng)快要集體瘋癲。
教課的教授,私下再次找孟小北談話,你真的不準(zhǔn)備報西美?咱們學(xué)院,近兩年學(xué)生質(zhì)量一般,不甚滿意,我們老師很看好你,我們很想提前錄取你。不過我們也都看出來,孟小北你不甘心潛在我們這片淺灘里,你一心想往更高處走。
……
少棠告訴小北說,二虎做了狗爸,相貌氣質(zhì)比去年看見時更加威武雄健。春妮兒頭一窩下了四只小狼狗,這會已經(jīng)懷上第二窩了?!盎⒛菖洹闭煸诠飞崂锒鲪?,如膠似漆,就因為二虎,春妮兒恐怕只能提前退出現(xiàn)役。
孟小北有一回在學(xué)校食堂吃飯,邊吃邊瞄食堂窗口里職工收看的電視。電視里說,北京隆福寺附近某市場內(nèi)出租柜臺突然發(fā)生火災(zāi),有解放軍戰(zhàn)士不幸在救災(zāi)中犧牲。冬天火借風(fēng)勢,迅速蔓延到附近成片的私營攤位,火燒連營之勢,畫面里黑煙濃密,火光沖天。
孟小北撂下飯盆,跑出去打電話,呼少棠。他也不知電視里那支救災(zāi)部隊的具體番號,衣著裝備看起來很像。
CALL機又呼不到人,急壞了。
著急就胃疼了,他跑到水房,把吃進去的午飯都吐了。
晚上終于聯(lián)系上,少棠說,一開始沒有上我們這支隊伍去救災(zāi),撲火的是小斌他們那支部隊,確實犧牲一名戰(zhàn)士。我們支隊后來去增援,現(xiàn)場維持秩序,善后。
孟小北問:“小斌叔叔沒事吧?!”
少棠說,小斌當(dāng)時帶幾個隊員從側(cè)翼攻堅,試圖遏制火勢。市場二層的鐵架子整個燒軟了、燒化了,屋頂坍塌,就砸在離小斌幾步遠(yuǎn)的地方,一個小戰(zhàn)士就沒能跑出來。
少棠聲音平靜,略帶疲憊和火色硝煙:“我?guī)Я藥讉€人進去,指揮吊車吊開鐵架子,把那個戰(zhàn)士擡出來?!?/p>
……
大年三十這天的白天,備考班停課,本地和外地學(xué)生都出校門玩兒去了。鐘樓廣場上掛起火紅的大燈籠,街上很多攤販賣年畫、剪紙和花炮。小店窗口,整整齊齊地鋪開一攤柿子,紅彤彤的大凍柿子,蒙著一層薄薄的、晶瑩的雪。
孟小北背著畫架,上了校門口一輛公共汽車,幾分錢一張車票他從城南坐到大明宮,再從大明宮繞回小雁塔,漫無目的。
窗外白雪覆蓋一座古老的城市,片片低矮的樓房,其間點綴生靈,一幅幅生動的畫面從瞳膜上飛掠而過,留下匆匆的影子。孟小北感覺他自己就像這座城市里背包游走的流浪者,他的家在哪里?
他坐在公車最后一排座位上,鋪開畫架,看著搖搖晃晃的車廂里或站或坐的乘客,給自己掐表,畫三十分鐘速寫。
手指好像僵掉了,原先印刻在腦子里的人體結(jié)構(gòu)、線條技巧、構(gòu)圖技法一瞬間變得生疏,手腕笨拙,大腦一片空白!
坐前面的一個漢子,面無表情地起身。
孟小北一擡頭,下意識喊道,“你別走,我還沒畫完呢?!?/p>
漢子瞪他一眼:“餓要下車了!”
孟小北:“……”
坐到某站,上來倆西北大學(xué)的女生。二女一站一坐,在他斜前方,聊天聲音歡快甜亮。
女大學(xué)生說:“噯同學(xué),你畫啥捏?”
孟小北說:“速寫?!?/p>
女生挺高興:“那你給我們倆畫一張唄!”
倆人擺好姿勢,沖他笑成兩朵燦爛的大杜鵑花。
孟小北也笑:“噯媽,你倆別這么看著我,看車窗外,表情姿勢自然自然!”
那兩個女生原本要在省府站下車,就為這多坐了三站地,陪孟小北畫完一張畫。
孟小北揉著發(fā)簾說:“不好意思啊,讓你們倆過站了?!?/p>
女孩笑吟吟地說:“沒事兒,待會我倆再掉頭坐回去唄!帥哥你畫得真好,能送給我們么!”
孟小北龍飛鳳舞地簽上名字,把畫送了。
他彎下腰,臉埋在畫紙上,一遍一遍在心里重復(fù),少棠我愛你,我一定去北京見你。
少棠在春節(jié)拜年電話里,對孟建民道,我勸不動咱家大寶貝兒,小北就算碰破頭撞南墻,也一定要考北京學(xué)校。
孟建民說:“我挺佩服我倆兒子,這心氣和毅力。我當(dāng)年,倘若有他倆這樣堅定的當(dāng)仁不讓的目標(biāo)毅力,無論如何也回北京了……我不如我兒子有本事?!?/p>
少棠說:“是你當(dāng)初給你兩個兒子起這名字,你倆兒子心里就是奔這兩個字來的。倘若有一個考過來了,另一個沒考上,考不上的那個能甘心?哪怕二戰(zhàn)也要繼續(xù)再考!”
“我會看人。這倆孩子都不是一般人,將來一定能成大事?!?/p>
大年三十夜,孟小北在家屬院樓下打電話,坐在傳達室小崗?fù)だ?,仰望頭頂湛藍(lán)色深淵,繁星璀璨。
孟小北在電話里聲音慵懶:“少棠,我正在天上尋覓人馬座,好像距離我的獅子座挺遙遠(yuǎn)的?!?/p>
少棠低聲道:“別找了,人馬座和獅子座夏天才看得清楚,冬天你找不見?!?/p>
孟小北:“你怎么知道這么詳細(xì)?”
少棠:“……我專門查過。”
孟小北譏笑道:“噯,爹,你多大了?你還看星座書!!”
少棠:“……呵呵,想你就看看么?!?/p>
兩人在電話里低聲笑出來,互相有一句沒一句地擠兌。
孟小北說:“少棠,不好意思啊,我想哭一會兒?!?/p>
少棠:“……”
孟小北說:“你甭?lián)?,我稍稍哭一下,你把聽筒捂上,你別聽,好么?!?/p>
少棠沒有捂上聽筒。
孟小北在電話這頭放聲大哭,嗷嗷得,哭得雙眼在夜風(fēng)中通紅,喉結(jié)抖動。眼前是十年間一幕幕完美動人的牽手的畫面。一個人走在流浪的路上太孤單,偶爾脆弱,男人累了身邊也想有個人陪。那一刻突然明白,有少棠的地方,永遠(yuǎn)才是他的故鄉(xiāng),心之所向。
孟小北哭畢,用力抹掉眼淚,嘴角重新露出笑容,聲音仍然是嚎啕完的沙?。骸翱尥炅耍]事了沒事了??!”
少棠喉嚨微哽,不動聲色:“真沒事???”
孟小北恢復(fù)開朗的性子,爽快道:“真沒事,我是誰???我這樣無堅不摧、戰(zhàn)斗的種族!你放心吧。”
“少棠,戶口就是他媽的一張廢紙?!?/p>
“我憑自己本事,這個夏天我一定回去見你,不會讓人瞧不起我?!?/p>
孟小北掛了電話。
他不知道少棠在電話的另一頭流眼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