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完這頓酒孟小京就回北京開學了。孟建民與馬寶純兩人關上門說悄悄話,孟建民說,我這才回過味兒來,咱這是讓人家一家子下了個套,結(jié)果就這么稀里糊涂的,把兒子給“賣”了!
馬寶純就是大大咧咧不走心:“算了,也挺好的,大學畢業(yè)趕緊結(jié)婚,總歸不是一件壞事,省得夜長夢多?!?/p>
孟建民說:“她們家這也太急了!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迫同意了?!?/p>
馬寶純捂著嘴,嘎嘎地樂:“我早就看出來了,聶卉就特想懷上!一聽是詐和,還挺失望。結(jié)果咱這位親家更麻利兒,管她閨女懷上沒懷上呢,三句兩句把咱倆一忽悠,咱倆立場也不太堅定,結(jié)果就這么從了!”
兩口子合計,聶卉這姑娘,歸結(jié)起來還是對孟小京很上心,怕孟小京大學畢業(yè)在花叢中開闊了眼界,萬一拍拍屁股跑了,她就吃虧了。于是趁著孟小京還沒畢業(yè),兩人現(xiàn)在好著,先就訂了婚,收了心。聶卉媽也滿意這個姑爺,看好孟小京年輕英俊又是中戲高材生,是省里培養(yǎng)出的優(yōu)秀文化界人才。這支潛力股可不能放飛,得幫自家閨女抓住、套牢!這次有意在圈內(nèi)昭告天下,讓所有人都知道,這是他們家挑中的姑爺,沒跑了!
孟小京將來不敢不娶聶卉。
他如果敢變卦,以后一輩子甭想再回西安混,甭想再踏進這塊地界,自己掂量輕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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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掃掉道旁金色的濃云,銀杏樹的落葉窸窸窣窣在半空飄蕩,一地秋黃,思念的季節(jié)。
少棠有一回幫祁亮帶東西,有意無意的,或者就是故意,在里面夾帶一張小廣告,是某國際學校漢語班的彩印廣告招貼。
祁亮捏著那張廣告貼,那時內(nèi)心也掙扎很久。他曾經(jīng)好幾次去到那間私立國際學校,遠遠地站在馬路對面,偷窺大門口情況。他賊賊地躲在樹后,還怕暴露出目的心態(tài)。然而去的幾次都不巧,沒碰見他想找的人。
祁亮心情是矛盾的,他與蕭老師分手,斷得干凈,沒有再糾纏牽絆,也沒再交往男人。他甚至開始尋覓女朋友,結(jié)識一些女孩。終于跳出同性戀的大火坑,卸掉心理上沉重負擔擺脫社會上一切可能的異樣的眼光,仿佛終于回復到人生的一條正軌,一個正常年輕男人應該有的生活狀態(tài)。
然而心里空落落的,內(nèi)心僅有的包藏感情親情的那塊柔軟處,被人掏空。
家里好像少了個溫柔的“女主人 ”,生活里亂糟糟的。做生意遇到挫折與不順心,回家也沒人能求個安慰。孤獨,苦悶。所謂正常人的生活,甚至還不如以前不正常的生活。這就是做個正常人的代價嗎?祁亮那幾年特別迷茫。
……
寒假期間,祁亮與他一個叔叔輩生意伙伴,一起跑了一趟南方,聯(lián)系印刷廠看樣品單之類。他認識廣告圈內(nèi)老板,又看好一項商機,為帝都一些國營私營企業(yè)印制宣傳冊。他計劃大學畢業(yè)出來做文化廣告行業(yè)。而且那時就籌算好,找未來大藝術家孟小北合作,好兄弟共同致富,一起發(fā)財。
九十年代初廣告業(yè)是新興,彩印很貴。給企業(yè)設計制作高檔漂亮的宣傳冊,憑關系拉生意,做一套就劃拉幾萬塊到手。對于會做生意的人,只要掌握熟練套路和關系網(wǎng),做什么都能弄錢。
從南方回來,正值春節(jié)前夕,車站極其擁擠,浩浩蕩蕩的人群是反方向流動,從京城往外地趕各班次列車。祁亮拖著小拉桿箱,圍巾捂住鼻子,抵擋惡劣的柴油味道和霧霾塵埃。他從車站出來沒打到出租,只能擠地鐵。拉桿箱的桿被人一腳踩斷,他只能把箱子拎著抱著,羊毛大衣衣扣還被扯掉一粒,別提多么狼狽,氣喘吁吁。
他擠進地鐵車廂,拖著破掉的箱子,悶頭往里走。羊絨圍巾被擠得纏他脖子上,差點兒勒死他!祁亮臉紅脖子粗在人縫里鉆:“我操別他媽的亂擠!……我……的……圍巾……啊……”
旁邊有人好心地幫他把圍巾扽回來:“小心。”
祁亮一頭狼狽的汗,撅著嘴,回頭。
那人坐在座位上,抬頭。二人對視,雙雙愣住……
蕭老師是千年不變的模樣,仍穿灰色大衣,圍乳白色圍巾。頭發(fā)剪短些,大約還經(jīng)常去發(fā)廊修染鬢角,顯得很干凈,也沒變老。
蕭逸愣了片刻,恢復常態(tài),起身:“你坐?!?/p>
祁亮推辭:“不用不用,你坐你坐。”
兩人目光互相回避,尷尬。祁亮下意識按對方肩膀想把人按回去,手指碰到圍巾,“啪”一聲打了個大靜電??!
車廂暗處爆出醒目的靜電火花,打得兩人都吃驚。祁亮手指疼壞了,疼得他把指頭含嘴里吸了半天,真的好像觸電一樣……
后來,兩人就并排坐下,聊天,互相匯報近況。
蕭逸講他現(xiàn)在在國際學校教課,工資比普通學校高很多,然而班級里大部分是有錢老板的小孩和外國小孩,很難弄,遠不如正經(jīng)學校學生容易溝通管教,壓力挺大的。祁亮發(fā)牢騷,談他最近做的買賣,現(xiàn)在下海撈金的個體戶越來越多,大家都跑路子走關系,錢他媽的越來越不好賺!
蕭逸認真地說:“做生意要留心,交朋友需謹慎,投資要分散開,別把本錢都放到一個籃子里。”
祁亮點頭:“嗯……你現(xiàn)在,一個人?。俊?/p>
祁亮試探著問,蕭老師沒有正面回應,祁亮猜測蕭逸可能有新男友了。
蕭逸:“你呢?”
祁亮:“我跟楊穎早就分了,以后再找合適的吧。孟小北跟他那位,回家公開了,鬧得雞飛狗跳都打起來了!他真有勇氣,我佩服他。”
蕭逸:“孟小北不是一般人,非池中物?!?/p>
祁亮小心翼翼提議:“到長安街上新開的咖啡廳坐坐嗎?或者,我請你吃飯?!?/p>
蕭老師婉拒:“算了,不用了。”
兩人再次沉默無言,任由列車車廂不停在軌道上晃動。路過很多站,周圍乘客起起坐坐,換掉一撥又一撥。蕭老師沒有熱絡地答應祁亮的“邀約”,卻又誰都不主動起身下車。兩人就這樣尷尬地耗著,早都坐過站了,都不知道坐哪去了。
蕭逸問:“過年跟父母一起嗎?”
祁亮聳肩:“我爸給我打電話了,讓我回家跟他過年。我想,可能,回去試試看吧?!?/p>
蕭逸說:“我父母也希望我回家一趟,他們年紀很大了,或許也是想開了,想要原諒我吧……那個國際學校計劃在杭州開分校,如果近期建立分校,我可能就回杭州教書,方便照顧父母?!?/p>
蕭逸聲音委婉,眼神平靜。祁亮驀然愣住,凝視對方的側(cè)面,心口一片失落情緒慢慢地擴大,將他整個心房包裹住,糾纏著,難受極了。
蕭老師終于“決定”要離開,徹徹底底地離開他,再也不回頭。兩人不會再見面了。
他們坐的環(huán)線地鐵,環(huán)線沒有終點站的,可以就這樣一直坐下去,一直坐到末班。窗外一片■黑,地鐵隧道的墻壁從兩側(cè)快速掠過,這一生的糾結(jié)仿佛看不見盡頭。
兩人那天就在環(huán)線上坐了大約兩圈。祁亮難過地抬頭,這時想起對方種種的溫存好處,心里很不舍,想要挽留,又想不出挽留的理由。
他兩手緊緊攥著箱子把手,捏得手痛。到站了,門開了,也不知道是哪站,他的腦子被一段感情的徹底失落碾壓得痛不欲生。
祁亮一聲不吭,突然轉(zhuǎn)頭,貼上去親了蕭老師的臉,大約親到嘴角處,告別之吻。
蜻蜓點水,周圍也沒有人注意這個小動作。
祁亮抱起箱子,低頭大步?jīng)_出車門,像逃一樣逃出車廂,在地鐵站臺上狂奔!
車門敞開,人流晃動,再回復平靜。
蕭老師突然從座位上起身,擠開身邊人,在一車人異樣眼光注視下向車門沖去!電動門猛地咔嚓一聲,蕭逸連忙后退躲開。門抖動兩下,迅速閉合,把他關在車廂里了。
祁亮沒有回頭,后背抖動,可能是沮喪地掉眼淚了。在感情事上他和孟小北性格處事完全相反;他永遠這樣搖擺,熬不住,又舍不得,難以自拔。孟小北是自幼離家斷奶,瞄上個成熟的硬漢子,而祁亮是打小就沒斷奶,極度缺愛,因此戀上個“母愛”的替代者。
列車啟動離站,駛?cè)胨淼馈J捓蠋煕]喊出來,沒有砸門,隔門相望,看著小亮身影淹沒在樓梯盡頭,茫茫人海,萬水千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