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棠又幫蕭逸牽線介紹了一個賺外快的工作,很來錢。國家開放十多年,來華投資的外企越來越多,在北京的外國人也多?;叵氚耸甏?,老百姓在大街上瞅見一兩個高個子黃毛,都跟看北京動物園里跑出來一頭猩猩河馬似的,圍著人家說“哈嘍兒”,覺著特新鮮。等到九十年代,滿大街經(jīng)常碰見老外,還有在動批和三里屯擺攤的外國人,外國“倒爺”都見怪不怪了。許多來華企業(yè)的高管,拖家?guī)Э?在北京長期生活,于是就有一些比較有背景的教育機構,專門給外國高管和生意人開辦培訓班。
培訓班有各種級別,漢語初級班中級班高級班,口語強化班,還有《商務貿易漢語班》、《日常生活口語班》、《中文書報閱讀理解》、《漢語文學鑒賞》等等,五花八門的,這就是一個漢語版的“新東方”,終極目的是賺歪果仁的錢。
教歪果仁說漢語這事,只要是會說中國話的,都可以。但培訓班收錢高,來上課的好歹都是公司白領高管,教師也要有相應層次。少棠他們大廈里的文化公司,就是幕后投資機構,于是少棠把蕭老師介紹進去。蕭逸肯定是教高級漢語,閱讀理解和中文鑒賞什么的。
這工作,又比之前教中考補習班工資拔高很多。而且,早期來中國的老外成分沒那么雜,素質教養(yǎng)還都算八國聯(lián)軍洋鬼子里的精品,經(jīng)常結課之后給蕭老師送禮品,小費可觀。
蕭逸一直特感激少棠,覺著少棠待人辦事有人情味兒,對身邊朋友都仗義。
少棠私下逗蕭老師:“當初,是你盯上我們家北北了吧?你還對孩子他奶奶說,小北內什么,內什么長得不好,需要做手術切了,到底有這回事沒有?!”
蕭逸一聽這個,臉就紅了,當年在學校里暗戀自己學生的糗事,這是他永遠洗不白的黑歷史。
二人坐在東四十條立交橋頭大廈二層的咖啡廳,少棠請蕭老師喝咖啡。他工作地點在此,在某一層有超豪的辦公室。
少棠發(fā)覺蕭逸那人害臊的時候,尤其可笑,臉從鼻尖某一點開始泛紅,紅跡逐漸罩住全臉,低頭抿嘴,捏個小咖啡勺在杯子里亂攪合快把一杯咖啡都晃灑了。
蕭逸說:“其實,不是那么回事,我原本就是說的小亮,小亮那時就缺乏父母關心照料,身體就有毛病。結果那一回,約莫是小北的奶奶,從學校聽岔了么……”
少棠差點兒一口咖啡噴出來,擦嘴,大笑:“我這人多么負責任!后來我還真帶亮亮去做了那個手術,你算是歪打正著了,亮亮總歸還是落你手里!”
蕭逸靦腆一笑,臉龐從落地玻璃窗映出一層紅光。
少棠說:“你以后打算一直這樣?亮亮在感情上,能定下來?”
蕭逸直接就搖頭:“他不會現(xiàn)在定下來,他才只有多大年紀?”
少棠:“那你就愿意?”
蕭老師仿佛也想過很久,牙齒在下唇留下齒痕:“小亮愛玩兒,又正是在外面廣交朋友的年齡,他就尚未長大、成熟,我不愿意又怎樣?男孩子成長的必然過程,我也不能揠苗助長,我沒有能力將一只青蘋果化學催熟?;蛟S等他二十五、三十了,明確自己想要什么,到時再選擇?!?/p>
少棠無語,你確定祁亮那小混蛋,到時就一定選擇你?!
蕭逸眼望窗外,眼里分明充溢一層水光,有不認命和不甘心,眉心、眼底,都洇出想要抓牢身邊人的情誼和渴望。
“誰不想有個家?……我現(xiàn)在至少、至少和小亮一起,互相愛護照顧,像個家的樣子,至少現(xiàn)在和他共同生活的人,是我,不是別人。自我十八歲來北京那天起,我就沒有家了,我一直獨身生活。找一個‘伴兒’太難,像小亮這樣的男孩,本心很單純,善良,乖的時候很可愛,這樣的人,生活中已經(jīng)很少?!?/p>
蕭逸說話語速一向比較慢,眼里有柔情。
“我一直堅信,我是最適合照顧小亮的那個人,只有我對他最好。他對我也有感情,他不是絕情絕義的人,他就是優(yōu)柔寡斷……他不會輕易就放棄這段感情?!?/p>
少棠深深地看著蕭老師,半晌:“感情沒那么簡單,不是你一廂情愿對對方好,這孩子他就能死心塌地!”
少棠說話語速就快,偶爾顯得霸道,當仁不讓。
“老子也是過來人,我們這個年紀,去……去愛一個……十幾二十歲的男孩子,陪伴這孩子一路成長,感情的發(fā)生也是潛移默化互相引領人生方向的一個過程。我相信,這一路上,我們家孟小北,他不僅僅把我當成他男友,愛人,伴侶,我就是他人生第一個偶像,他少年時代向往和努力模仿的一個對象。孟小北拿筷子、抽煙和走路的姿勢都學我!……當然抽煙不是好事這個壞毛病賴我!”
“小北也向往軍營,想當個硬漢,也懂得奮斗向上。我用我一切能力去影響他,去指引他在一些事情上的方向,當我認為他做得不對的時候,我一定會直接明確地告訴他,他不懂,老子教他!我會教給他我認為正確的人生觀,社會價值觀念,感情觀。我絕不姑息容忍觸及我底線的事情。他敢在外邊兒亂來,老子抽他,抽到他認清楚我是誰??!”
“所以小北很服我?!?/p>
“他也很像我,他就是另一個我,我就是另一個他,這么多年,不用分彼此?!?/p>
“他如果‘自愛’,看重這些年他自己走過的人生路、經(jīng)歷的事,他就會愛我,就一定會珍惜?!?/p>
少棠說到最后,嗓音有些抖,眼眶微紅,有幾分感慨,也非常自信。一手輕搭桌上,坐姿側影莊重,紋絲不動穩(wěn)如泰山。
兩人這樣走過來,十年了。
蕭逸神情震動,看著賀少棠,好像少棠才是那個當老師的。
如果自愛,就會相愛。
有些事,就是想得到,做不來。有些堅韌不移的感情,生命中的幸運,普羅眾生或許一生都無可企及,只能仰視,摸不著邊。
……
這時是九零年,動亂風波已過去一年多,血色記憶在人心中迅速地淡漠。這年九月,北京城首次迎來這一級別的大型綜合洲際運動會。長安街、平安大街、南北中軸路上,到處拉起橫幅,道旁金菊錦簇。街道兩側路燈上,從遠至近,掛著兩溜“熊貓盼盼”的旗標,望不見盡頭。
亞運開幕,開幕式上點燃火炬,工人體育場放飛萬只和平鴿,全城一片喜慶歡騰。
這年亦是多事之秋,盛事與戰(zhàn)事接踵而至,亞運前夕伊拉克入侵了科威特,美國迫不及待參戰(zhàn),海灣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亞委會主席在科威特打掛了,給盛會蒙上一層戰(zhàn)火硝煙慘烈的哀傷,中國代表團卻也沒有被戰(zhàn)爭影響比賽狀態(tài),趁亂席卷金牌,電視轉播里是一片振奮民心的愛國豪情。
孟小北他們美院學生,由老師帶隊,給組委會干苦力。他們參與男籃男排賽場的場地背景、廣告牌的繪畫制作。一群大學生日夜奮戰(zhàn),一天畫上十個小時,七八人分成一組,負責一張大的廣告招貼畫。他們吃住都在體育館里,睡大通鋪,不回家,相當艱苦,為運動會奉獻青春,喊口號熱情高漲。賽事正式拉開戰(zhàn)幕,他們這撥人換一身衣服,作為學生志愿者,維持賽場秩序。
有一回從運動館跑出來見面,孟小北跟少棠吹噓顯擺:“男排小伙子們,簡直帥斃了啊?。《揖尤欢继匕?,整天在館里捂得吧,皮膚可細膩了!……我要了一堆簽名,我都留起來,嘿嘿嘿!”
少棠盯人的眼神帶有刮磨感,帶毛刺,撓著孟小北喜形于色的臉:“觀察夠仔細的?兩米的人,你站在高凳上貼著臉看人家皮膚細膩不細膩吧?”
孟小北:“有你這么踩乎我的么?”
少棠:“有你這樣在你男人面前夸別的男人么?……夸兩句行了!”
“運動員都太高,你跟人家身材不合,一長一短,差了三十公分,怎么玩兒??!”少棠補充一句,笑出幾分曖昧,小黑痦子顫動,心情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