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小北終于和少棠見上一面。倆人見面,也沒有那種千里重逢鵲橋相會忍辱負(fù)重抱頭痛哭的悲壯感覺。見面互相一瞅,對方那副憔悴邋遢胡子拉碴的傻樣兒，都樂了，又挺欣慰——都還沒變心。

孟小北摸少棠的下巴,左右端詳，“我以前都沒看出來,你胡子原來這樣的,你再留一留就有連眉胡的感覺了,更有硬漢氣質(zhì),干脆別刮,都留起來,我喜歡這個造型，”

少棠挺在意地問，“這樣顯老吧？”

孟小北也沒看出顯老，少棠留個刺兒頭、有胡子的模樣，就像個為愛癡狂顛倒的毛頭小伙子，盯他的眼神都愣愣的！

孟小北笑嘻嘻地調(diào)戲某人：“我就喜歡毛多的男人……嗯……就你身上那樣兒?！?/p>

“臉上再留一留，就成毛最多的地方了！”

孟小北笑得很壞很浪，眼睛彎成小月牙。

少棠“噗”一聲樂了，露出一口白牙。分開快兩個月，第一回笑出來。

“毛最多的地方”，這條黃段子已經(jīng)成為兩人平時信手拈來互相調(diào)戲的典故，當(dāng)初竹馬時代也曾經(jīng)“兩小無猜”，多么純情美好的回憶。

祁亮兩手插兜，悶頭走路：“受不了了受不了了，我走啦。”

孟小北：“閃瞎了？”

祁亮驕傲地一翻眼皮，低聲道：“我喜歡毛少的，不長毛的男人?！?/p>

孟小北意有所指：“噯，誰毛少啊？”

這問題指向就比較下流了，祁亮耳朵一紅，拒絕回答，“走了走了”，掉頭跑掉。

少棠后來還是把胡子都刮掉，一見生龍活虎的大寶貝兒，立刻重新恢復(fù)起拾掇自己的心情，要帥起來。

右眉骨上留了一道疤，與孟小北腦門上的疤互相呼應(yīng)。

兩人上對得起天，下對得起地。當(dāng)年少棠抬著那副擔(dān)架看著肉團(tuán)似的小北滑到地上，一生頭帶疤痕；今天是孟小北看著少棠跪到他爺爺奶奶面前求長輩開恩，血濺三尺。

少棠沒帶孟小北回家，而是去賓館開個房間，刮胡子洗澡換衣服，讓孟小北徹底洗掉三月抗戰(zhàn)在身上留下的風(fēng)雨滄桑，洗出原先模樣。洗完在鏡子里一照，整個兒就是兩副模樣、兩個人似的，讓人心疼壞了。

孟小北光著身子，赤條條從衛(wèi)生間走出來。少棠坐在床邊，孟小北分開腿面對面坐到少棠大腿上，抱著，然后整個人蜷起來，蜷得緊緊的，像嚴(yán)酷的冬天盤起身子取暖的一頭小動物，臉埋到少棠肩膀上。

……

后來兩人出去吃飯。

結(jié)果那一天，吃飯還吃出一場大病。

少棠先是帶孟小北去老莫吃俄式大餐，罐燜牛肉奶油雞腿足吃一頓。孟小北一整天頭腦和身體極度興奮，又拖著少棠非要去簋街吃麻辣燙，喝啤酒，發(fā)泄一個痛快。

可能是街邊個體攤販的麻辣燙不干凈，或者是孟小北熬了太久沒正經(jīng)吃東西，吃太猛，他一下子就不行了。

孟小北那晚在賓館房間上吐下瀉，兩手撐著馬桶水箱，少棠從背后抱他的腰，給他拍撫。他吐得快要把自己胃給翻出來，開始吐時是酒氣，吐到中途是胃酸，吐到最后就是一嘴的苦澀，苦不堪言，淚流滿面。

少棠撫摸他后背，逗他：“這是老子哪回干的，讓你懷上了吧？”

孟小北一邊流眼淚一邊樂：“真要是能懷上，我吐成這樣他媽的也值了！……老公，我一定給你留個后?！?/p>

又瀉肚好幾趟。他一開始尚能自己從衛(wèi)生間里走出來，后來走不出來，挪不動步子。少棠再沖進(jìn)洗手間時，孟小北渾身是汗，頭發(fā)和衣服浸透，癱在地板上……

深更半夜，去看急診。孟小北從車上下來，就從停車場到醫(yī)院大門這段路，當(dāng)時他自己兩條腿走不過去了，痛苦地蹲在柏油路上。少棠是把大寶貝兒扛起來，背進(jìn)去。

這不是普通腸胃炎，這是急性痢疾。

痢疾是十分兇猛的急癥，越是成年人越扛不住那病來如山倒的迅猛危勢。不及時治療，會死人的，瀉到最后人就昏迷脫水了。

在醫(yī)生診療室里，孟小北自個兒都沒辦法坐，只能靠在少棠懷里，讓少棠勉強把他撐起來。苦撐兩個月，身體和精神狀態(tài)皆是強弩之末，渾身氣力全部被抽掉似的，仿佛就是突然間的，整個人不堪重負(fù)，要垮掉了。

他就仰在少棠肩膀上，極度虛弱脫水的狀態(tài)，已經(jīng)出離肉體的病痛。人好像慢慢地飄起來，舒舒服服地飄在半空，俯視人群，覺著自己可能快要掛了。

少棠焦急，小聲哄著：“怎么能這么厲害？你還成嗎？”

孟小北嗤笑，嘴唇遍布一層細(xì)密汗珠：“拉肚子忒難受了，我肚子里像火燒一樣，屁股也疼。”

少棠：“……怎么屁股疼？”

孟小北虛弱，顛三倒四：“我拉次數(shù)太多了，屁股眼兒燒得慌……比跟你干那個都疼……哎呦，拉脫肛了，以后不能操了，沒人愛我了，怎么辦啊……”

少棠想說小祖宗只要你能好，以后都是你操我吧……心疼死老子了。

孟小北因為這場痢疾來勢太猛，在醫(yī)院住了兩天，輸液，身體里接連灌進(jìn)數(shù)瓶消炎藥、生理鹽水和葡萄糖。

他躺在病床被窩里，臉蒼白著，聲音發(fā)虛，冒汗，還時不時嬉皮笑臉地逗少棠：“總算病一回，讓你照顧我，真好，呵呵呵?！?/p>

少棠問，“吃什么，你點，我出去買?！?/p>

孟小北眼珠轉(zhuǎn)動：“現(xiàn)在最紅的哪家粵菜館？我點龍蝦三吃。”

少棠：“行了吧！養(yǎng)養(yǎng)你的胃，喝粥吧?！?/p>

小北一樂：“算了，不宰你了，簋街的小龍蝦三吃也成。”

少棠蹙眉回絕：“小龍蝦是辣的，辣得你屁眼兒疼?！?/p>

孟小北眨眼，顧及一屋子病友，用口型勾搭他男人：閑著也是閑著，你給我擦身嘛，擦身嘛……

少棠彎下腰伸出兩手，很寵愛地揉亂孟小北一腦袋毛，結(jié)果揉出兩手汗，臉上平靜，心如刀絞。

下午護(hù)士進(jìn)來，又到了打點滴的時段，少棠先扶著小北上趟廁所，這臭小子每次一打點滴就走腎，總是折騰想撒尿。

護(hù)士在小北手背上扎針，孟小北斜眼瞄著漂亮的小妞：“姐，我血管夠粗了，你還找吶？”

護(hù)士小妞埋頭捋著皮膚：“別動別亂動，不摸我哪找得到？”

孟小北很不害臊地道：“姐，你扎隔壁兩床都特快，就扎我這么慢，我知道我手長得好看，修長修長的，你就是想多摸我一會兒?！?/p>

護(hù)士笑道：“呸！省省吧你！一屋就你最貧?！?/p>

孟小北：“一個樓道就你最好看，姐，回見啊?！?/p>

孟小北左一句姐右一句姐，小護(hù)士被帶響的馬屁拍得臉上紅暈，笑著端盤子出去，可待見孟小北了。少棠一旁默默看著，然后過來翻過孟小北的手，指著手腕上傷痕：“……你手腕上，怎么弄的？”

昨天發(fā)病太急，夜里也沒看清，少棠在剛才扎針時，才赫然發(fā)現(xiàn)。孟小北左手腕子內(nèi)側(cè)，橫嵌一道傷痕。傷口像已經(jīng)嵌進(jìn)肉里，手腕仿佛從中斬成兩段，肉里隱約染著鋼筆水的墨跡。

少棠震驚，難以置信：“你干的？……你他媽瘋了嗎？！”

孟小北抽回手，藏到被子下面：“沒有沒有，不是內(nèi)什么?！?/p>

少棠眼里有一陣凌亂，火冒三丈：“是什么？懂不懂事？你到底想干什么?。　?/p>

孟小北知道惹禍了，趕緊安慰：“我沒有想干什么，你別誤會，我不會那樣的！……我心里有數(shù)，沒有劃太深，不會出事兒?！?/p>

人在壓抑痛苦時就想要發(fā)泄發(fā)瘋，尤其是外放型表現(xiàn)型的性格人格。孟小北絕對不會把一腔喜怒哀樂全部隱藏到心里、進(jìn)行自我折磨，他不是那樣性格，他是一定要折磨別人的，剝開胸膛掏出紅心，將最真實感情表達(dá)出來。更何況，搞藝術(shù)的，性格里都有幾分癲狂和神經(jīng)質(zhì)，表現(xiàn)欲強，逮到機(jī)會就要尋找存在感。

有一小部分是想威脅家里人，大部分還是想少棠想得發(fā)瘋，畫畫的時候，就用鋼筆筆尖劃自己手腕，戴戒指的那只手。皮開肉綻之處，一層小血珠慢慢地洇出來，混合著鋼筆水。紅與黑，就是靈魂最本質(zhì)真實的表白。

少棠摩挲那道橫貫的疤，緩緩蹲下身，把臉貼到孟小北手上，親了兒子扎著輸液管子的手。

……

隨后，少棠還是打電話給孟家老太太和孟建民。

孟小北不讓他告訴：“不想見他們，誰都不見。”

少棠說：“咱倆這事，不是咱們兩個人的事，跑也跑不掉?！?/p>

孟小北說：“我都明白——在一起是兩個家庭的事?？墒俏页赡炅?，我戀愛自由，我能養(yǎng)得起你你也能養(yǎng)我，我怕什么？”

孟小北當(dāng)時確實有這個自信和底氣，出柜出得很囂張。更何況，他還有少棠這副鐵打的靠山。人攀到一定的社會階層，擁有足夠經(jīng)濟(jì)實力，眼前的路很寬，真到逼不得已，大不了一起出國呢！

少棠道：“你還小，沒有經(jīng)歷過，有些事情失去了你現(xiàn)在不在乎，你以為現(xiàn)在局面是你占了上風(fēng)、這仗你打贏了！我不愿意你因為我，將來后悔放棄了太多東西。”

“我年輕時也跟我爸打架，當(dāng)初痛哭流涕求我回頭的是他，現(xiàn)在后悔想回頭補償?shù)氖俏?。我爸身上換掉將近一半的血。當(dāng)我想要回那個家時，發(fā)現(xiàn)我爸已經(jīng)不能住在家里，每年有多半年是住在醫(yī)院，做各種透析、治療……我的家永遠(yuǎn)都不存在了，我沒家了，花多少錢能讓時光倒流，能買回過去二十年一家人和睦團(tuán)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