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個孩子嚷著:“孟小京耍賴皮!”
“我們不跟他玩兒了!”
“他輸了他賴我們的洋畫!”
一個孩子用手里的彈球擲出去打到孟小京,孟小京“哇”一聲,嚎啕大哭起來!
孟小北抄起盆上去,二話沒說,一鋁盆扣了那孩子的頭……
孟小京就是個能哭的,最后一招就是滿地打滾哭,震天動地。他們大院后身有一堆燒出來準(zhǔn)備蓋房的紅磚,被孩子們壘成城池。后面的劇情,就是孟小京坐在紅磚城墻上,邊哭邊圍觀他哥替他打架!
孟小北幾下下去,愣把鋁盆打凹進(jìn)去了……
“不許欺負(fù)我弟!”
“再敢來,再來?你們再來?!……看我揍你們的!”
孟小北吼著,薄薄的眼皮下露出兩道煞白的光,很兇。
旁的孩子都被這氣勢嚇住,孟家哥倆打架的路數(shù)太不一樣。孟小北轉(zhuǎn)身去尋覓紅磚頭,吃你小北爺爺一磚頭。待他再回過身的時候,一群孩子嚇都被他嚇跑了,誰敢接他磚頭??!
“孟小京,甭哭了,人都跑了。”
孟小北眼皮一翻,一擺頭,老大的派頭。
他拉過小哭包的手,笑嘻嘻地把盆扣他弟腦袋上,一道買西紅柿去了。合作社大嬸下班,西紅柿撮堆兒賣,三分錢,買了滿滿一盆!
“哥,沉死了,我端不動了?!?/p>
“端不動也得拿回去,三分錢呢,不能浪費(fèi)?!?/p>
“哎呦,胳膊,我胳膊……”
“累死了,累得我想撒尿怎么辦!……”
小哥倆四只手端著一鋁盆西紅柿,一步一歪往家蹭。
孟小京:“漏了漏了!哎呀,西紅柿掉啦!”
孟小北:“壞了,咱媽的鋁盆漏一大洞?!?/p>
孟小京:“你剛才把盆打漏啦?!?/p>
孟小北:“糟糕,這盆可貴了!咱媽上回拿省下來糧票跟人家換的,兩斤面粉才換到這個盆?!?/p>
孟小京:“哥哥怎么辦?咱媽打人可疼了?!?/p>
孟小北:“你別告訴咱媽,就說西紅柿太沉了,盆沉得漏了個洞,記住了嗎?”
孟小京眼里還帶著淚:“哈哈,西紅柿怎么能把盆弄出洞,哈哈哈!”
倆人一路笑著,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一個在前面端,一個追在屁股后面撿漏兒……孟小北一直認(rèn)為,他弟只要不跟他爭奪父母親有限的精力與關(guān)愛,就是個很可愛的弟弟。
當(dāng)晚,孟小北也如意料中的被他媽媽罰站,站在衛(wèi)生間門口,腳邊擱著那個漏掉的盆。他挨打罰站家常便飯,后背抵著墻,左腿扎馬步,右腿摟上來架在左膝上,雙手合十,做彌陀打坐狀,自得其樂。他弟扒門縫瞧他,哈哈哈地樂。
童年原本單純無憂,色澤如天空般純凈。孟小北那時也喜歡爬到后山上,用草葉吹哨子,追著鄰村的羊群起哄吆喝,夕陽下幫村里小哥趕羊,或者仰面朝天躺在山梁上,數(shù)云間的大雁,心隨著雁兒在空中自由翺翔,直到晚霞把最后一束陽光融沒,西溝就是他的家園……
孟小北當(dāng)時并不知曉,這個家庭關(guān)乎他哥倆命運(yùn)前途的爭論正悄然發(fā)生。
說到底,岐山這大山溝里,無法滿足年輕人眼界與求知欲望,是個把少年熬成中年、把中年熬成老朽熬到死看不到生氣的地方。制造廠受軍方支援,不缺基建資金,他們這大片大片的廠房和宿舍區(qū),都是白墻紅磚的樓房,在六十年代就電力熱力充足,冬天燒暖氣、洗熱水澡。可是就有一樣,進(jìn)來了,就很難再調(diào)出去。當(dāng)初服從分配報效國家的社會主義大生產(chǎn)崇高理想神圣使命,逐漸被流年歲月催磨掉,人心浮動?;爻?,是每個華發(fā)早生的中年男女心底難以磨滅的渴望,日夜的念想。
他們這地兒不缺錢,不缺糧食,即便三年自然災(zāi)害,軍隊附屬大院的人也不會餓肚子,可是有錢都買不到東西。山溝里缺副食,缺蔬菜水果;食堂整個兒冬天是胡蘿卜燒土豆、咸菜疙瘩炒肉末,這兩個菜能連吃三個月。山溝里更缺失的是人口的流動和活躍,大城市的激蕩與魅力,流年蒼白、枯燥。誰家從北京、上海來了親戚,是全院的大事兒,家家都羨慕得前來“觀禮”。他們自己人想要出去,坐長途車進(jìn)岐山縣城要一個多小時。逢年過節(jié)打個牙祭,坐好幾小時車去到寶雞,才吃上一頓飯館。
大人挪不了窩,孩子走不走?
孟建民從來沒這么嚴(yán)肅,一家之主要有主心骨、能扛住事。他媳婦也從未如此潑悍,母獅子護(hù)崽兒的架勢,快讓人認(rèn)不出。
孟建民說:“兩個養(yǎng)不起,讓我媽挑一個帶走?!?/p>
馬寶純說:“帶走哪個?你能讓你媽帶走哪個你舍得?”
孟建民說:“憋山溝里,把我兒子都給耽誤了!”
馬寶純說:“什么叫耽誤?這么小不在爹媽身邊兒,讓爺爺奶奶帶他就能好?!”
孟建民:“我爸我媽帶怎么不行?沒你帶的好?再說我爸工資也高,不差錢,我再給他們錢!”
馬寶純:“我沒那個意思,我沒說咱媽帶不好,跟親媽不一樣……”
孟建民爭辯得急了,說了一句:“親媽你能怎么樣?你每天傳達(dá)室值班早八點到晚六點,要不然倒班就晚六點到凌晨四點,怎么都是十個小時班,你就能有時間管他倆?!”
就這一句戳到難受處,馬寶純盤腿坐在床上,表情無助,又不甘心,咬唇的牙都在抖,突然嗚嗚嗚抹眼淚哭了。
“我、我對不起我兒子了?!?/p>
“我沒帶好孩子,孩子性格不好,都是我錯?!?/p>
“孟小京咬了孟小北一口,肉都咬下來了,就為了搶個桃酥!”
“然后孟小北就往他弟奶瓶里倒東西了,我看出來了我都舍不得說孩子。孩子吃口奶容易么,不就是想吃吃不著么!”
馬寶純哭得稀里嘩啦。親媽身上掉下來的肉,跟當(dāng)?shù)闹淮騻€種總歸有本質(zhì)不同。
她哭著說:“咱們都是熬過三年自然災(zāi)害過來的,我不怕餓,不能讓我兒子餓著?!?/p>
“孩子喜歡吃肉,肉都給他們吃。咱家孟小北最愛吃羊肉,每回買回來的羊肉不是給他吃了?你看我吃過嗎?!”
“去年我媽大老遠(yuǎn)過來看我,問我吃怎么樣,我都不敢告訴她怕她罵我!我平常就去食堂管人家要點兒煉大油剩下的油渣,油渣炒豆角,我一個回回,我去撿人家剩的大油渣子吃!”
……
馬寶純哭出來,心里舒坦多了,末了放棄了:“送走吧,讓媽帶走一個,給我留一個?!?/p>
當(dāng)天也是趕上娃他奶奶帶倆孫子去隔壁大院工會主席鄒師傅家,給人家送禮,諞個家常。鄒師傅家做了一大籠熱騰騰的黃饃饃,孟小北奉命跑腿,給他爹媽晚飯送饃饃回來。
他一步一顛,手里拎著剛出鍋滾燙的饃饃,不停呵氣,左手倒右手,右手再倒左手,冬日里冒著香噴噴的白氣,站到門外。
爹媽憋了兩年的話終于倒出來,可沒想到,偏巧不巧,被老大聽見。
馬寶純躊躇難定:“你想送走哪個?”
孟建民:“兩個反正一邊兒大,快該上小學(xué)了,走哪個都成。”
馬寶純:“老二乖,聽話,好弄。老大心眼多,有脾氣?!?/p>
“老二什么都吃,不挑。老大忒挑食,什么菜都不愛吃,就愛吃炒蒜苗和羊肉,從小吐奶就瘦,長大了樂意喝奶了,又沒得喝,太難養(yǎng)……”
孟建民聽出話音,權(quán)衡良久,艱難地說:“讓老大走吧。”
“老二留咱倆身邊兒,好帶。”
“孟小北這孩子興趣活泛,骨子里就是不安分、不認(rèn)命的那種人,窩在溝里可惜了。讓人帶走,愛帶哪去就帶哪去,去哪都比留在老子身邊強(qiáng)?!?/p>
孟小北聽話聽岔了,沒聽全,只聽到最后那幾句,“老二留身邊,好帶,讓老大走吧。”
“愛帶哪去就帶哪去,去哪都比留在老子身邊強(qiáng)?!?/p>
孟小北默默站在門外,窄窄的眼皮下透出微光,愣神,不太愿意相信。
饃饃隔著塑料袋像粘在他手上,快把他手心燙起泡了他都沒反應(yīng),面無表情。
他親爹親媽正在盤算如何甩掉老大這個累贅,然后把老二留下。
他不聽話,他小心眼兒,他愛爭搶愛打架,不討人喜歡,昨晚還把家里鋁盆砸漏被罰站了,上個月打碎樓下鄰居兩扇窗戶,再上個月跳河溝磕掉兩顆牙凍發(fā)燒了,再上個月……
他生出來就長得不好看,腦門上有一道疤,沒有他弟白嫩漂亮。
弟像家養(yǎng)孩子,他像小野孩子,爸媽不要他了,要把他甩給別人,再也吃不到羊肉餃子了。
……
那天晚上,小崽子咬著嘴唇扭頭離開了家,一路低著頭,氣呼呼的。孟小北再次沒走正道,爬大鐵門溜出家屬大院,瘦小的身影消失在濃不見五指的夜幕中。
人小,脾氣可真大,他離家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