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嫌隙
酒香不怕巷子深,肉香最怕狗惦記著。衣領袖口里渾身上下蕩漾著猴煙和西鳳酒香氣的賀少棠,盯上他的人,可還不止兵工廠宿舍大院里一群職工家屬。
這天少棠從西溝軍營大鐵門里出來,開大卡車進山,車上拉著山區(qū)幾處哨所下月的給養(yǎng)。
卡車剛轉出村口駛過一片玉米地,攔路幾個藍灰衣服的身影,攔住他們的車。
賀少棠猛一剎車,探出頭:“噯我說,你怎么不去部隊大院門口攔???!”
領頭的青年捋著一頭亂發(fā),渾不正經(jīng)咧嘴一樂:“你們營部大院,我還真不敢?!?/p>
少棠在車窗沿上磕一下煙灰,一擺頭:“別礙事,我忙著呢。”
小青年扒著車窗,笑瞇瞇一拍肩膀:“少棠——哥們兒找你敘舊,好幾趟都找不見你,給你們連里打電話老說你不在……干嘛啊老躲我。”
少棠:“沒工夫躲你?!?/p>
小青年打著一口京腔,看起來跟賀少棠年紀一般大,也是瘦長的俊臉,帶幾分邪氣的帥。下身穿一條皺皺巴巴喇叭筒褲子,特別“抖”。倘若趕上前幾年,敢穿這種褲子上街得瑟,都得被抓起來斗成資產(chǎn)階級右派。
“少棠,哥想你了?!?/p>
“我沒想你?!?/p>
“少棠,你這人怎么這么沒心沒肝啊,這么絕情啊!”
“段紅宇,你有毛病吧?”
……
賀少棠讓這麻煩的家伙糾纏著,倆人蹲在路邊,吃著公路上揚起的陣陣黃土,湊頭抽了兩根煙。
段公子抽的是家里從北京寄過來的“大中華”,比“平猴”更高檔的煙,六毛錢一盒。
段紅宇巴巴討好似的,湊過來甜聲哄道:“少棠,你不會還因為上回我朋友在山里劫道的事,別扭著?生我氣啦?”
少棠面無表情,冷眼道:“還真是你朋友?我都看出來了,除了你還有誰這么慫?”
段紅宇半笑不笑:“不給我面子?”
少棠說:“我那天巡哨執(zhí)勤?!?/p>
段紅宇訕笑道:“我一聽他們說姓賀的,哎呦,撞咱哥們兒槍口上了,這不是打我臉么!喏,那幾個人我都帶來了,給你賠個不是,成不成嘛?”
賀少棠笑了:“……別扯淡,我忙著呢該走了。”
段紅宇突然攬住脖子,親親熱熱地把人按住,鼻息炙熱:“你忙個屁,陪我解悶?!?/p>
少棠咬著煙:“解你大爺!”
賀少棠心想老子是什么人,我陪你“解悶”你架子夠大的。
段紅宇這名模樣周正卻痞氣的青年,與賀少棠算是老相識,嚴格算來,倆人還是從玉泉路某軍區(qū)大院一道混出來的發(fā)小,穿開襠褲時就認識,都是部隊出來的根正苗紅的子弟。少棠早兩年先來的陜西,后腳段家公子也被發(fā)配至此,在汽車制造廠三區(qū)某車間做工。
段紅宇說起來就一肚子牢騷,漂亮的眼睛掙出委屈與怨恨:“我這日子過容易么,少棠你得體諒我,你們當兵的部隊里不缺吃不缺用,我呢?!”
“這忒么鳥不拉屎的鬼地方,我一年沒吃上一頓扒雞和烤鴨了,老子都快瘋了!我們也是饞的,咱們當初是什么人,憑什么在這山溝里吃苦受罪?我生下來就沒過過苦日子!”
“老子就是不甘心,憑什么?!?/p>
“你段大爺過不舒坦這個日子……別人都他媽甭想過舒坦了!”
賀少棠原本懶得搭理閑事,這也就是跟孟家奶奶有關他才窩在心里。如今他與孟家人走得親近了,心理天平逐漸往一頭傾斜,感情親疏自然不同,豈是段紅宇之流能揣摩的?
少棠說:“以后別干那出格的事,都是村里老百姓,廠里家屬,天災人禍誰家過得容易?干嘛欺負人家?!?/p>
段紅宇委屈地瞪圓俊眼:“我欺負誰了?就村里那幫農(nóng)民,他們才富呢!有地有糧食還有豬馬牛羊,他們缺吃少穿了嗎,國家分配下來給知識青年的錢和口糧,你敢說沒讓村里人刮走一大半?咱們幸虧還在廠里!”
“咱哥們兒當年拎著棍子出街,整片玉泉路幾條大街都是咱們地盤,那是什么陣勢,受過這鳥氣?想當年,咱們去市委大院跟那群慫蛋打架……”
少棠打斷:“猴年馬月的爛事,說那些干什么。”
段紅宇:“咱哥倆出名兒,都是在北京市公安局掛了號的,有案底的,我不提你就裝不認識我?”
段紅宇端詳著賀少棠平靜的臉,撅嘴道:“少棠,你是當兵當?shù)陌?,披一張軍皮你就正二八?jīng)了,眼里沒我們這些人?!?/p>
“你跟小時候完全不一樣了,不招人疼了?!?/p>
段紅宇眼睛發(fā)紅,不爽。
賀少棠垂下眼,烏黑的眼睫輕微抖動,被戳到心口?,F(xiàn)在當然與以前不一樣,人大了,成熟了懂得分辨是非曲直。再說,當兵幾年在部隊里受得約束與磨礪,打磨性子,逐漸在他臉龐眼角處刻上凝重與沉穩(wěn)的力道,說話也變和氣了。他看起來都比段紅宇要大上三歲,實際比對方還小幾個月呢。
當時四九城內軍車橫行,紅/衛(wèi)/兵造反派四處抄家武斗,社會秩序一片混亂,許多應屆中學生小小年紀無處可去,就在城里晃蕩,滋事,浪蕩青春。國家解決這些人的出路,遣送大批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和去東北新疆建設兵團。在農(nóng)村勞動的知青更加清苦。相比之下,當兵與進大工廠已經(jīng)是相當好的出路,這在當年都要有路子的,講究出身,紅五類子弟才能通過部隊或者兵工廠的政審。
賀少棠與段紅宇這一代軍區(qū)大院出來的混子,當年都張狂過、浪過。后來一個個的命運全部被卷入時代洪流的漩渦,成為整個動/亂年代不甘命運捉弄卻又無法掙脫禁錮的不和諧因子。在廠里游手好閑,到附近村子偷雞摸狗、打架斗毆惹村民向廠領導投訴抗議,這種事段紅宇一伙人可沒少干。
賀少棠年紀漸長,性情慢慢沉穩(wěn)下來,于是逐漸跟段紅宇起了隔膜,不屑再與那一路人混。少棠被軍裝包裹住的骨子里的狂與傲氣,比段少爺又高出一個檔次,不動聲色的“威”,三棱刀也早就換成步槍了。用段紅宇嫉恨的話來講,“我是小流氓,你姓賀的現(xiàn)在是穿制服的流氓!”
少棠心里裝著別的盤算,試探著問:“紅宇,我聽說上面派給你們廠里明年的大學生名額,有你?你申請了?”
段紅宇眼神懶洋洋的:“可算快熬出頭滾回家了。”
少棠挑眉:“還真有你?你弄到指標了?”
段紅宇忽然高興了,話音膩歪,熱臉蛋幾乎貼上去:“舍不得我?想跟我一起回去?”
賀少棠躲開對方的嘻皮笑臉,心事重重:“你跟人家沒出路的工人搶大學生指標干什么,你明明可以走關系進部隊當兵?!?/p>
段紅宇:“我才不當兵,我比不了你,我吃不了那個苦。”
賀少棠:“你這豬腦子能念書?”
段紅宇不屑道:“我也念不了書,可是工農(nóng)兵學員能回城!”
“老子忒么就是為了回北京!”
“進了大學混出來將來就有好出路,出來就是機關干部!我跟這幫農(nóng)民在山溝里混日子?!”
賀少棠眼神黯淡下去,心里一沉,就為這名額,他都給北京打了好幾通電話。他沉默半晌說:“紅宇,要不然,你別爭了,放棄行不行?或者明年你再走,把你那個名額讓出來。”
段紅宇詫異:“你什么意思?”
賀少棠:“你才多大,沒家沒口的,你急什么呢?”
段紅宇:“廢話?!?/p>
賀少棠正經(jīng)道:“段紅宇,不是我找你別扭,你們廠論資排輩根本輪不到你,那些干了八年十年的老職工早就該調回去。說正格的,你怎么拿到指標的?!”
段紅宇扭頭盯著這人,發(fā)怒道:“姓賀的,你今天哪根筋擰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