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狗肉鍋
賀少棠巡山回營,順利獵回小狼,扛著槍,嘴里吹著哨子,五哥放羊調(diào)。
這人在電話里跟領(lǐng)導(dǎo)說:“人帶回來了,沒傷沒疼好著呢,明兒一早給廠里送回去。”
他們連長說:“你現(xiàn)在給我送回來?!?/p>
賀少棠說:“現(xiàn)在都半夜了,我回去一趟這宿就甭睡了。”
鄭排在那邊搶過聽筒,壓低聲音吼:“你小子他媽長本事了,還跟領(lǐng)導(dǎo)打哈哈、講條件的?有你說話的?”
賀少棠在電話里帶些微耍賴的鼻音:“我又立功了——你給我記上。”
排長罵:“給你記個狗屁?。。≮s緊開車把孩子送回來人家家長就放心了!”
賀少棠根本就不怵,臭貧道:“這娃好玩兒,我還留著逗逗,我這鳥都不拉屎的鬼地方,難得熱鬧,帶一宿我再原樣送回去?!?/p>
貧完了,又補充一句正經(jīng)的:“這孩子既然從家里跑出來,心里肯定有事兒,著急送回去他不還得跑啊?我勸勸。”
連長在電話那頭罵娘,排長接連長的話茬一起狂罵祖宗八代,可是都拿姓賀的沒治。
賀少棠在整個兒機械師團的兵里面,就他最特殊,就他最能耐,這一點,上下都知曉其中門道。
老鄭罵:“這個熊蛋,你瞅著,再過幾年就該騎老子頭上了?!?/p>
連長說:“不用過幾年了,給北京退回去,就說不要他了。”
排長說:“要退您跟營長打報告退,我們兄弟,我不能說。”
連長說:“你兄弟你倒是管得住?。烤驼f咱這廟太小,塞不下這尊菩薩,管不了!”
老鄭搖頭:“他從小就這性子,大事兒反正也沒耽誤過,生活小節(jié)么……算了,他就那樣兒了!”
賀少棠是個難弄的刺頭,這么個“個色”人物,能戳在兵營里,必然有他獨到的地方。他是個軍人,出去辦正事兒、執(zhí)行任務(wù),他們機械師加強連偵察排的哨兵個頂個兒都身懷絕技,身體素質(zhì)絕佳,能千里獨行在深山老林里一桿槍斗狼斗野豬斗黑熊,都是神槍。單打獨斗本事不行的,干不了這活兒,吃不了這苦。賀少棠剛?cè)胛闀r,在新兵營就是尖子,甘南五十公里拉練,過山谷爬沼澤地,他替藍(lán)軍搶頭一個爬到終點插上了旗子。后來若干次森林搶險,都沖在頭里,每一回卻都能從火場或者洪水溝里活著回來。用他們連長的話說,越是那個最不要命的,越是命硬……
尋孩子在林里鉆一整天,少棠確實又餓又累,嘴里叫酒,想喝一口。
他們哨所掩在半山溝樹林中,磚石壘成的堅固小屋,能擋住豺狼野熊的沖擊。屋頂偏矮,幾個大男人進去,立時顯得狹小局促,寬厚的肩膀充滿空間,人挨人。孟小北在一群糙漢子中間,一擡胳膊肘就捅到他少棠叔叔的后胯,對方一轉(zhuǎn)身熱氣立時撲他滿臉,這屋子既擁擠又有種說不出來的火熱親近。
賀少棠的眉眼在燈下漆黑如墨,拎著鋼叉子添煤,火苗的光輝映在臉上。一個班的戰(zhàn)士聚攏在屋里烤火,老陜的習(xí)慣,蹲著圍住火爐,用大瓷碗打熱水喝。
孟小北被捉回來,自知“在劫難逃”,已經(jīng)有心理準(zhǔn)備打持久戰(zhàn),蹲在墻角,警惕地瞪著對方,像一只炸毛刺猬。
孟小北說:“我不回家,你別想把我遣送回去?!?/p>
少棠問:“真不回家?”
孟小北執(zhí)拗地說:“我就不回,既然出來了,就沒想走回頭路?!?/p>
少棠淡淡一笑:“你不回就不回,隨便你!”
孟小北:“……”
少棠面無表情:“你愿意去哪兒,山高水遠(yuǎn)的,明一早我送你一程;或者干脆就留這兒跟老子住,白天進深山放哨打狼,喝涼水啃鍋盔,晚上睡哨所吃面片湯,你再也不用回家了,你回家干什么?!”
孟小北皺眉,嘴巴撅起來:“我……我……”
再也不用回家了?
跟爸媽小京不在一起了?……家屬大院都住慣了呢。
小爺還沒帶鋪蓋卷呢,我那個“寶箱”里邊兒還有軍帽、吸鐵石、洋蠟和小人書呢。
你北爺爺還有一群嘍羅兵等我回去打鬼子呢。
孟小北慢慢低下驕傲的頭……
賀少棠表情很酷,很冷:“餓了?想吃饃?麥子在后山地里,石磨和水磨在屋后,鍋在床底下,盆在架子上,你眼前這個是火爐子——你先去后山割麥子吧?!?/p>
孟小北徹底縮墻角了……
賀少棠斜眼瞟到沮喪的小狼崽,嘴角悄然浮出笑意,笑得也很壞。
大冬天的,地里哪有麥子啊。
小樣兒的,你有幾根刺,捋不平你?
班里戰(zhàn)士們覺著新鮮,照例拎過孟小北又逗弄一番,把孟小北當(dāng)年怎么從娘肚子里漏出來磕出一道天眼的驚險過程又講一遍,整個兒西溝兵工廠都聞名了。
孟小北耷拉著眼,盤腿坐在炕上,就差再打個蓮花指了。他表情也酷酷的:“你們別老說我以前的事。”
他們班的大姚,姚廣利問:“為啥不能說你???”
孟小北:“那都是我小時候事了,爺現(xiàn)在都長大了!”
廣利說:“小人兒,你多大了啊。”
孟小北聲音壓得粗粗的:“我都男子漢了!……我那時還小么,沒有經(jīng)驗,一不留神兒我沒鉆好,就掉地下了么!”
一個班的戰(zhàn)士蹲地上哈哈大笑,熱水噴了一地。
賀少棠眼神一瞇,眼角都笑出皺紋:“這事兒沒人有經(jīng)驗?!?/p>
孟小北:“下回就不磕地上了?!?/p>
賀少棠樂:“你就沒下回了!廣利,當(dāng)初你怎么鉆的?”
廣利:“別問?!?/p>
賀少棠專逗老實人:“甭不好意思,給我們諞一諞。”
廣利低頭掰手指,粗聲道:“餓哪知道!回頭問問俺媽!”
孟小北終于繃不住,不裝蒜了,也跟著樂出來,暴露出又霸又慫的本性。賀少棠這時才燒出一大盆熱姜水,為孟小北胃里灌一半,另一半泡腳,蹲下來給孩子揉腳丫。白臉唱完,該唱/紅臉了,硬招使完再來柔情攻勢,這才叫做攻心戰(zhàn)……
孟小北讓這人搓著,渾身立刻就熱了,汗珠洇濕棉襖,鼻尖上一滴熱汗,吧嗒,滴到少棠鼻子上。
他坐在床上,低頭看,賀少棠正好一擡頭,擦汗,繼續(xù)給他搓腳丫,怕他在山里凍壞。
少棠不耍貧嘴埋頭干活兒的時候,視線安靜,嘴角沉默……
部隊?wèi)?zhàn)士吃得簡單,艱苦,一個大鋁盆里是滿滿一盆饅頭和鍋盔,糧食管夠,另一鋁盆是胡蘿卜燒土豆,就油潑辣子。
賀少棠瞧出來了,問:“孟小北,不愛吃蘿卜?”
孟小北一撇嘴,表示出對一切蘿卜土豆塊根類蔬菜的深惡痛絕:“……叔叔,你這就沒羊肉嗎?”
賀少棠說:“羊肉?沒有?!?/p>
“我們幾個不放羊,我們‘放狼’。狼倒是不少,后山上有的是。你吃狼肉嗎?”
孟小北毫不客氣:“你會做狼肉?你逮來我就吃?!?/p>
少棠哼了一句:“我算看出來了,你小子就是狼?!?/p>
一伙人用饅頭蘸辣子吃,賀少棠直接拿勺子舀,大口大口嚼辣椒,滿嘴冒紅油。
就這工夫,又有人從外面回來,是他們班戰(zhàn)士小斌。
小斌呆呆站在門邊,帽子都撇丟了,懷里抱著一動不動了無生氣的一條大狼狗,神情極其悲傷沮喪。
少棠從地上緩緩站起來:“小斌,怎么了?”
小斌聲音里帶著哭腔:“少棠……二寶死了!”
一屋人都站起來,“二寶”是他們班養(yǎng)的放哨的狗。
小斌年輕,圓圓臉,哭起來淚花在眼眶子里打轉(zhuǎn):“我剛才去找,從河溝那個潭子里撈出來的,已經(jīng)沒氣兒了,嗚嗚嗚……”
少棠:“它怎么能掉那個水潭里了?”
小斌:“水里有魚么,可能想撈魚吃?!?/p>
少棠:“這吃貨,不會自己游上來?”
小斌抹抹眼淚:“水忒冷了,都結(jié)薄冰了,可能凍抽筋了纏魚線上了沒爬上來唄!……嗚嗚嗚……”
這狗是他們班的寶貝兒,當(dāng)孩子養(yǎng)的,每回從隊里領(lǐng)了肉回來,都把邊邊腦腦省下來給狗吃。賀少棠每回上山巡哨都帶狗開路,他是他們班公認(rèn)的“大寶”,他的狗因此得名“二寶”。
小斌那小孩兒坐火爐邊得瑟了幾滴馬尿,焐暖和了,問:“少棠,這狗咋辦,咱把它葬了吧?!?/p>
賀少棠抱著去世的二寶撫摸片刻,蹲坐半晌無言,側(cè)臉線條冷峻沉默,突然說:“葬了可惜。”
“拿鍋燉了吧。”
賀少棠咂吧咂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