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生辰祭日
賀少棠那天一手插褲兜,低頭從孟家大門往外走,甩開大步子簡直像要逃跑,面色陰沉,氣場就很不爽。這人臨走還掏了幾張人民幣,塞到孟奶奶的縫紉機小抽屜里。
孟小北在門口一溜小跑,趕忙追上,低聲喊了一句,“干爹,那個……”
少棠猛地回頭,面無表情,“干什么,”
孟小北說,“哦……就是,我過幾天,就下個禮拜天,我想請亮亮和申大偉來家里玩兒?!?/p>
少棠問:“哪個家?”
孟小北說:“紅廟那個家?!?/p>
少棠說:“以后那倆小兔崽子再來咱家,你不用跟我請示,想來就來?!?/p>
少棠扭頭就要走,神情已經(jīng)很不耐。他發(fā)火的時候黑眉擰著,白眼球暴血絲,鼻翼微微扇動,要么吼人罵娘要么干脆就不說話,那模樣挺嚇人的,只是他自己還不覺著。
孟小北又喊?。骸皣?!干爹,你能不能……”
孟小北輕聲說:“我那天請他倆吃冰激凌,袋凌,合作社有賣的。”
少棠順手從褲兜里掏錢夾,掏錢成了習(xí)慣:“你還有零花錢嗎?”
孟小北眼里突然暴露深刻的失望,很沒意思地說:“有了,我平時都攢夠了?!?/p>
孟建民也追出來,攆上少棠,還特意將人跩到家屬樓側(cè)面沒人的角落,避開孟小北,避開鄰居詫異的視線。
孟建民眼神頹落而疲憊:“少棠,剛才我媽還有我?guī)讉€妹妹說那些話,你不用放心上,那些事你不用管了。”
少棠沉著臉:“你放心,該我?guī)兔Φ模乙欢◣偷降??!?/p>
孟建民說:“大哥說真的,什么是該你幫的?”
少棠回道:“你這不是還當(dāng)我大哥呢么。”
孟建民話里有話,略悲哀地說:“我要不是為我兒子,我就跟你‘絕交’了!”
少棠心想,我忒么要不是為我兒子,為了北北,我……
然而這話他沒說出來。男人之間不該計較,就別再給雙方心里都添堵了。
少棠剛才是心情煩悶,很多事情瞧不上,有那么一瞬間也沖動,暴躁,懶得再跟這家人掰扯廢話。然而一見孟建民那雙磨難深重的眼,立刻就軟化了。
說到底,賀少棠這人心極軟。他心軟且容易被感情搖擺左右的弱點,他身邊人都瞧出來了,連孟小北都看得出小干爹其實最好說話、最慣孩子。孟家飯桌上,孟奶奶那樣急迫地攥著他的胳膊求他,少棠斷然無法回絕老太太一片殷切的懇求。他更不忍辜負(fù)孟建民一雙布滿血絲仍帶著希望的眼。
雙方兩年多未見,這次再見孟建民,少棠發(fā)覺建民這做父親的,明顯老了,額頭褶皺眼眶深陷,整個人被歲月催磨得蒼老了一層,頭發(fā)茬都白了許多,遠(yuǎn)不復(fù)年輕時英俊瀟灑。誰還記得當(dāng)年家屬大院有個酷似趙丹的大帥哥?
少棠伸手摟著孟建民肩膀用力捏了捏,手心捏到一把辛酸的骨頭。
所以說,孩子真不能多生,少棠心里默想。
最好就不要日出個孩子,太令人牽腸掛肚。感情親情到底是個什么東西,想起來都讓人心肝肺堵得慌。
……
孟小北那一個星期再次陷入不高興的狀態(tài),看誰都別扭。他這種狀態(tài),在某一年齡階段已經(jīng)成為解不開的死循環(huán)。
他放學(xué)后不想回家,先跟哥們兒操場上打了一個多小時乒乓球,穿個跨欄背心,滿頭流汗。
祁亮給那倆人計分:“申大偉你丫球技太臭了,輸了,趕緊下去吧!”
申大偉呼哧帶喘撿球,都結(jié)巴了:“噯呀媽啊,我、我噸位大我累啊!我跑著接幾個球我、我、我消耗掉多少能量呢,孟小北他才耗多少?!”
孟小北一言不發(fā),小瞇眼斜瞄他哥們兒,順手又是一記兇狠的抽殺,眼神都射出狠辣情緒,連抽帶扣!
申大偉撲過去接那個刁鉆的抽球,直接咧吧著撲到祁亮懷里……
玩到筋疲力盡,仨哥們兒結(jié)伴回家,祁亮親熱摟著孟小北:“那天我買個小蛋糕去你家?”
孟小北:“不用?!?/p>
祁亮說:“我爸認(rèn)識人,能買到那種帶餡兒的圓蛋糕。我再拿幾盒桃汁,你過生日嘛!這么重要的日子,咱哥們兒這么義氣的人!”
申大偉:“你說的這大款,是你親爸還是那個后爸?”
祁亮:“你廢話,當(dāng)然我親爸!你當(dāng)我那么賤,管誰都叫‘我爸’吶?親爸后爸區(qū)別大了!”
孟小北冷冷地說:“親爸后爸有多大區(qū)別?都差不多!”
祁亮:“???”
孟小北皺緊眉頭,煩躁地說:“算了算了,那天不想讓你們來我家了,你們都不用來了?!?/p>
祁亮:“……怎么了你孟小北?”
一個班同學(xué)基本都是同歲,班里隔三差五有同學(xué)過生日。要好的同學(xué)之間,有的在家里請客,還流行互相送賀卡,幼稚又溫馨的對折式小卡片,圖案簡單清新。
暑期校鼓樂隊訓(xùn)練,孫媛媛趁休息時悄悄塞給孟小北帶信封的卡片:“生日快樂?!?/p>
孟小北淡淡地說:“哦……我還沒到日子呢?!?/p>
孫媛媛:“我提前送你不好么?!?/p>
孟小北:“謝謝你啊?!?/p>
孫媛媛說:“過幾天肯定好多人送你賀卡?!?/p>
孟小北嘴角微微一聳,逗貧:“別人送的我都不稀得收!”
孫媛媛挺開心的,靦腆一笑,又把數(shù)學(xué)練習(xí)冊借給孟小北抄。女孩小學(xué)發(fā)育快,個子高,心理成熟早。他們班同學(xué)已經(jīng)到了課間課余閑得沒事就討論男生女生話題的年紀(jì),越是年紀(jì)尚小的孩子,越不忌表露內(nèi)心單純真實的情感。班里同學(xué)都傳小紙條八卦,說孫媛媛喜歡孟小北,咱們班學(xué)習(xí)最好的女生也喜歡男生了。
操場上踢完球,哥兒幾個坐在雙杠上看女生跳皮筋,交頭接耳聊女生。
祁亮說:“你說咱們班王琳和孫媛媛誰長得最好看?”
孟小北思考了幾秒鐘,實話實說:“我覺得還是孫媛媛好看?!?/p>
申大偉哼道:“是你喜歡她吧?”
孟小北斜眼挑釁道:“是你們倆都喜歡她吧?!”
申大偉醋意發(fā)作瞪了孟小北一眼。祁亮耳語道:“小北,你親過女生嗎?”
孟小北一擺頭:“沒有,我親她們干什么?!?/p>
祁亮笑嘻嘻地說:“我親過一個,幼兒園的時候!”
祁亮在雙杠上摟著孟小北,“我教你怎么親,就這么親”……孟小北“哎呦”了兩聲,奮力試圖躲開亮亮糊上來的嘴巴,差點兒后仰摔下去。
申大偉嚷:“我靠,你連他都親了,真惡心!什么感覺?”
祁亮一抹淺粉色挺秀氣的嘴唇:“感覺?。亢?,感覺就是孟小北中午吃豬肉大蔥餡兒餃子了!”
孟小北心想,爺用豬肉大蔥熏死你個臭流氓亮亮!
他被亮亮鬧著玩兒親一下嘴角,沒別的感覺,眼前、腦海里,晃動得卻分明是另一個人的嘴唇。
這么些天,他跟孫媛媛一起寫作業(yè),跟女生嘻嘻哈哈瞎逗,跟哥們兒打球,發(fā)泄著浪費著他體內(nèi)徘徊過剩的無窮的精力……全部的時間里,無限的空間里,他頭腦里事實上真正惦記著的,就只有一個人。那位爺嘴唇長得最好,比亮亮英俊得多,如今想象那兩片嘴唇簡直像桃花瓣一樣,啃他屁股時嘴是軟的,下巴胡茬卻又粗糙剌人,有男子氣概,蹭得他起電。
嘴角還有一枚很可愛的小痣,讓這人一下子年輕數(shù)歲。
少年人的心思,懵懂卻又極專注癡心。孟小北那時根本還不太清楚意識到,“喜歡”二字究竟什么意思,就已經(jīng)深深依戀上一個人。
他的喜歡非常之單純,沒有利益考量,沒有肉/體欲望上的奢求,他也不懂那些個。每次看到對方,對桌吃個飯,摟著肩膀說說話,晚上抱住那位的腰睡覺,就特幸福,就有人疼了。
每次悄悄盯著那位爺?shù)哪?、背影,那種全身心每個毛孔生發(fā)出的情感上的饑渴、盼望,無法形容。
他喜歡他小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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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孟建民帶孟小京從外面回來,回到家也是一臉感慨,眼眶發(fā)紅,見著他們家老大,頭一句話就是:“你干爹真是個好人,以后好好報答人家吧!”
孟小北心不在焉地:“哦,你們又一起出去了?”
孟小北坐到床上,難得關(guān)心弟弟:“孟小京你腿還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