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山丹丹
孟小北心里有了小九九,他小干爹那邊兒也沒過消停日子。
賀少棠決定調回北京,也不完全因為他干兒子孟小北,沒聽說過老子追隨兒子走的。
他小舅賀誠打過好幾趟長途電話,在電話里找他談人生理想,談出路前程。賀誠那個人,既開明又精明,很會揣摩年輕人的心,具體也不知怎么威逼利誘的,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總之少棠最后屈服了。
他這年紀,站在人生岔路口上,他早晚要挪窩,也不能在西溝混吃混黑一輩子。就連孟建民都知道給兒子尋出路找個奔頭,少棠自己也懂人事。
少棠臨回北京前一個月,村頭玉米地旁邊,再次遇見他的老熟人段紅宇。
段紅宇仍梳一頭朝天刺著的不服帖的黑發(fā),帥氣的一張臉,透著洗脫不掉的渾賴稚氣,邪帥邪帥的勁兒。
少棠皺眉一瞧,紅宇單手撐一只拐,挺帥一個少爺,不幸一條腿瘸掉了!
這人終歸因為去年夏天那一場工農武斗,被一群村民用大砍刀把腿砍傷,當時送到縣城醫(yī)院治腿。小地方手術條件有限,耽誤了,從此走路不太利索。廠里職工背地都說,活該,鬧騰唄,報應!這回成一只瘸腿公雞,三條腿就他媽剩兩條腿了,看這廝還能怎么禍害!
段紅宇歪著脖冷笑:“少棠,咱哥們兒好久沒見?!?/p>
少棠點點頭,遞過一顆煙,對方落魄,心里也怪不落忍,畢竟從小看大的。
段紅宇費力跩了幾步,走上跟前:“哥們兒都聽說啦,你也要回北京,調到你小舅舅那兒當官?咱倆前后腳一起走啊,終歸還要一條路!”
少棠不置可否。他舅跟他談過,是念軍校進總參,還是去軍區(qū)基層,還沒個準譜。
段紅宇笑容里夾雜一絲苦意、不忿、不甘心:“賀少棠,咱倆認識這么多年,你可真忍心!”
“你這人心最硬了!”
“眼瞧著我折一條腿,你不管我,混蛋。”
“那天我都看見了,你護著個孩子跑了,那孩子忑么是你親爹啊,他是你祖宗啊,你跟抱祖宗牌位似的死抱著那小子?!”
段紅宇心里計較的甚至都不是自己折一條腿,他反正回北京照樣是海淀軍區(qū)小霸王,他怕過誰?
他在乎的是他出事那天,被一群人拿大刀片子追砍,他眼瞅少棠從他身邊不遠處殺開一條血路,卻不是飛身英雄救“美”來搭救他這個倒霉蛋,是奮不顧身救別人去了!
少棠口氣帶嘲:“真對不住啊,那天……真沒想到你能受這么重的傷。”
段紅宇一撇嘴:“哼,你不是沒想到,你是沒長那心。”
少棠揶揄對方:“你丫不是很能打么,你不是海淀大院以一敵六么!”
段紅宇垂頭喪氣:“虎落平陽被幾條狗追!”
賀少棠由衷說了一句:“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該長長心了!以后別混鬧了,去部隊歷練歷練。”
段紅宇挖苦道:“你都被人民軍隊折磨歷練成這副德性,我還是拉倒吧?!?/p>
也是離別傷感,就好像鳥將離巢,對西溝這蠻荒地方竟也生出一絲惆悵,對故舊之交也生出憐憫。賀少棠迎著夕陽,橘紅色霞光在半邊臉鍍上金色光彩,臉龐線條驀然柔和,挺好看的,比三年前剛穿上軍裝時,更顯成熟穩(wěn)重,很有男人味兒。段紅宇盯著這人看了許久,眉眼流氣之間突然柔軟:“少棠……我問你句話,你可要老實說,甭來假招的再騙我?!?/p>
少棠:“嗯?”
段紅宇說:“咱倆從小一個院長大,當年在皇城根腳下一起打過架,砸過車,砍過人,現(xiàn)在年紀大了,才生分了。我一直對你不錯,沒欺負過你,是吧?”
少棠冷笑:“我一男的,你也沒法兒‘禍害’我,你能欺負我什么?”
段紅宇:“我跟人打聽了,你在廠里認了個干兒子,你跟一車間那個叫孟建民的工人,你們倆處得特別鐵,老在一處喝酒?!?/p>
少棠瞇眼:“你想說啥?”
段紅宇:“你怎么就……跟那個姓孟的,關系到那份上了?!你還睡他們家!拿人家兒子都當你兒子養(yǎng)了!”
少棠:“我怎么了?”
段紅宇簡直流露出幾分不依不饒的怨婦氣:“難不成那禿小子是你倆生出來的啊,是你兒子???孟建民長得確實挺帥,我們兵工廠論長相最英俊的一男的,你是不是跟孟建民他媽的有一腿?。浚。?!”
少棠:“……”
少棠極其莫名,黑眉擰成疙瘩,半晌罵出一句粗話:“你個狗/日的,滾蛋!別跟我扯淡!”
段紅宇這么多年琢磨的心事,就他自己知道。他是越琢磨越瞎,徹底想岔了,思路歪掉了。
瘦版“趙丹”濃眉大眼的多么帥?。∠氘斈暌簿褪菦]有?;◤S花這類流行稱謂,倘若有,孟建民這號人絕對是岐山兵工廠的“廠草”!
或者說,就連段公子一個外人都瞧出有些事情不對勁,少棠自己當時都毫無知覺。你賀少棠與孟家人無血緣又不是故舊,都不是一個社會階層,門不當戶不對,你憑什么跟姓孟的混那么鐵,這是什么感情?!
段紅宇臉色潮紅,俊臉與少棠貼得很近,彼此呼吸對方鼻息。段紅宇問:“少棠,我就是想‘禍害’你呢?”
這人往前一靠,體重就摞上來!賀少棠反應敏捷腿腳也利索,迅速后撤躲開!
腿腳不靈的是段少爺,一撲撲了個空,甩開拐杖想抱人。段紅宇難得認真一回,盯住少棠唇上那顆小痦子,是動了真情,說出口的當真是一篇真心話,粗喘著瞄準少棠嘴邊的痣親下去!
這一口沒吃著香肉,沒親到,撞下巴頦上了,撞出“嘭”的一聲,特響!倆人都疼得“嗷”一聲,這人然后一頭栽到一堆玉米秸稈上,極其狼狽。
賀少棠捂著下巴,疼,又搓火,真是一肚子冤氣,倒霉催的,真想下腳踹人。
“段紅宇你不是有毛病吧,你腿壞了腦袋也讓人砍漏了吧!”
段紅宇陷在秸稈堆里出不來,遮遮蝎蝎嚷道:“哎呦,少棠你拉我出來!我不就日過一個女的么,我還告訴你真心話,少棠,我對女的沒真心,我也沒跟過男的,我真心就對你一人兒,我對你可是守身如玉啊我!”
少棠上去踹了一腳,罵:“我/操/你守身如玉個鬼,說出來惡心全西溝的人。”
段紅宇賠笑嚷道:“你跑什么你,你他媽還是男人嗎!我不就是想親你一口嗎有什么了不起,我又打不過你、又不會強/奸你!”
賀少棠笑著罵的,帶著鄙夷:“日你老娘!”
段紅宇笑得很無賴,偏又有那么一絲多年求而不得的心酸苦悶:“你日我媽干嘛啊,她都五十多了皺皮老臉的,你還是日我吧!”
少棠:“……”
段紅宇聲音軟了,表情沮喪:“少棠……唉……”
少棠歪著頭,斜睨對方,一字一句地說:“段紅宇我說實話,老子對那種事沒興趣,對日/你的屁股也不來興趣,你找別人吧?!?/p>
“以后滾我遠點兒啊?!?/p>
賀少棠手指夾著煙,扭頭走人,把對方留坑里了。
段紅宇那時總結出一句話:“姓賀的你丫別跟我裝!不是我不正常,是你也不正常了!”
這人盯著賀少棠的背影,目光之中也有幾分變態(tài)的執(zhí)著深情——壞小子也可以是情種。
段家少爺心想,姓賀的你就是扭捏作態(tài)嘛,磨磨嘰嘰不給咱一個爽快。老子回北京了,你也要回北京,咱倆來日方長!
……
少棠匆匆跑回軍營,在水房里洗一把臉,抹掉下巴上沾染到的對方的氣息。
他倒也沒過分大驚小怪。被段紅宇舔一口下巴,無非就像玉米地里踩了一腳羊糞,踩就踩了,鞋底刷干凈,下回躲著那廝走路。
某種意義上,段紅宇這一出性/騷擾的小插曲,也是對少棠的“啟蒙”,讓他清楚了解,自個兒身邊原來真有那種人,段紅宇喜歡男的,同性戀,還說喜歡他!少棠偶爾忍不住捫心自問,老子與孟建民清清白白,這是怎么地了?有人說閑話?
孟家大哥長得再英俊,能帥到讓咱對一個爺們兒產(chǎn)生想法?溝里雖然憋得上火,還不至于如此饑不擇食。
或者自己做得太出圈,太離譜,對人家太好了,太上趕著了。從小到大二十年了,咱這樣關心過一個人、疼過人嗎?可為什么就對孟家父子那么放不下呢,怎么這么喜歡呢……
少棠有那么三五天沒去干兒子家陪玩兒和檢查暑期作業(yè),他的小狼崽子又出狀況了。
孟建民在小北課本里發(fā)現(xiàn)一張字條留言,趕忙電話通知少棠,這小混球又跑了!
孟小北留的字條里寫道:
“爸爸媽媽:我去后山上看我的羊群和太陽。你兩個不用咋咋呼呼來找我,不用擔心,我會回來的!”
他的羊群和太陽?孟建民說,這孩子又出什么幺蛾子?
賀少棠看過字條,那一筆長蟲似的賴字兒,果然是他很熊的干兒子寫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