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后那幾天,橫貫西溝連綴幾座兵工廠的這條河,翻滾著洶涌的黃土色浪花,就漲起水來。
秦嶺夏秋多雨,內(nèi)澇,整個山溝谷底一片汪洋。大片小麥地和玉米地尚未及收割就被洪水吞沒。中游兩個小型水庫蓄水量已滿,一旦漫庫,會對廠區(qū)造成滅頂之災(zāi),危急情形下只能開閘放水,犧牲下游鄉(xiāng)村公社的大片農(nóng)田菜地。
廠里工會組織人在廠區(qū)周圍值勤、放哨,提醒附近鄉(xiāng)民不要靠近河邊,不要下水。
水暫時褪去,河灘上放眼望去,躍動著無數(shù)條幾十斤的大魚!
有人就趁著這一會兒工夫,被那些魚誘惑著,跳下土坡去撿魚。
孟建民與幾個工人站在河堤上拼命地吼,不要跳下去,快回來!水要漲回來了!
山谷里水聲轟鳴,湍流受峭壁擠壓,如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在狹窄的河道內(nèi)爭先恐后,一瀉千里。洪水卷來時,岸邊人聲呼號,眾人七手八腳,拋出浮木繩索打撈在河灘上掙扎的人影。孟建民的工作褲卷到膝蓋處,鞋子跑丟,兩條小腿糊滿泥巴……
孟小北每天傍晚都站在傳達室門口,等他爸爸。
說是等他爸,每回都問,今天看見少棠叔叔了嗎……
而賀少棠這撥人,當天已經(jīng)從水庫方向下來,在下游救災(zāi)。
棗林公社的農(nóng)田被淹大半,旱田變成水田,鄉(xiāng)民欲哭無淚。少棠他們蹚在一片汪洋中,疏通淤泥,搶收玉米。
有個農(nóng)民蹲在自家已經(jīng)變成池塘的田邊,抽著煙斗,眼神直愣愣的,認出少棠。
少棠朝那人喊:“別在水里泡著,有螞蟥。”
那漢子說:“上回跟廠里人打架……我拿鐮刀砍過你。”
少棠面無表情,臉上是一層焦黑的泥,扶著那漢子上去,然后赤腳返回泥田里撈鄉(xiāng)民們被水沖走的家伙事兒……
他還出車往返縣城和西溝之間好幾趟,運送物資設(shè)備,忙翻了,幾天幾夜都沒正經(jīng)睡個覺。累了就跟小斌換班,自己窩在卡車后廂內(nèi)、木板集裝箱之間,瞇瞪倆小時,眼眶深深凹陷。
他們連隊連續(xù)奮戰(zhàn)幾天幾夜,被其他連的戰(zhàn)士替換下來,原本是要集結(jié)回營,休息整編。
就這時候,不遠處轟隆一聲巨響!
“嘩”的一陣,那是土石方坍塌瀉入河道的轟鳴!
少棠回頭一看,驚吼:“都退后!……卡車?。?!”
臨時用巨石麻袋壘起的防洪墻,禁不住洪水長久沖刷,下面的土石被水掏空,發(fā)生垮塌。就是他們剛下來的那輛車,停在墻邊,直接被沖入滔滔河水!
小斌倒吸一口涼氣:“餓日他個親娘呦!這要是咱們剛才還沒來得及下車,就一起卷到水里喂大魚了!”
少棠怔了一下,突然說:“車里還有咱們從城里運來的東西?!?/p>
“你們待這別動。”
少棠迅速扔下一句。
這人轉(zhuǎn)身飛奔,跳下河堤,眼底一片漆黑,神情焦急。
“噯!”小斌追在后面大叫:“少棠你回來!”
他們班戰(zhàn)士一路追著,少棠你小子不要命了嗎!
孟建民他們這邊也聽到信兒,“出什么事兒了?”
有老鄉(xiāng)嚷,“水里有個兵!那邊水里有個小兵?。?!”
孟建民扒著防洪墻張望,臉上現(xiàn)出震驚,淌著泥,飛跑……
大卡車被卷入洪流,卡在一處狹窄的河道拐彎處,半邊沉在水底,另一半露出水面以上,像一頭被困江中的鐵獸。副駕一側(cè)車門已經(jīng)被水卷得不知去向。
賀少棠身上還穿著簡陋的漂浮救生衣,腰上綁一條大粗繩子。
他水性很好。然后水流得急,這已經(jīng)不是水性好不好的問題!
他攀著墻,小心翼翼地下潛,身子突然往下一墜,岸上所有人驚呼!
激流中有一處漩渦,賀少棠從漩渦一側(cè)掙扎著冒出水面,喝了幾口黃湯,執(zhí)著地就往卡車方向摸去。
岸上的人都說,這小兵瘋了不要命了,卡車里有黃金嗎,還是什么要命金貴的核武器?。?!
說到底,這也就是當年賀少棠還年輕,年輕得甚至對生命的脆弱渺小還缺乏認知與敬畏,也沒太多牽掛,骨子里有一種驕傲,對命運的洪流不愿屈服。
但非再晚幾年,再過十年,他自個兒恐怕都不敢再來這么一趟,或許內(nèi)心牽掛就多了……
他扒住已經(jīng)敞開亮兒沒有門的一側(cè),從卡車里面倒騰出一箱東西。
車里有他們剛剛從縣城運來的許多物資。少棠也不知怎的,別的不搶撈,那天就只跟那一箱東西較上勁了。水流很急,他在猙獰的波濤里費力地拖著,幾次都要沉下去。
賀少棠也是個擰種,烈性子。他想做的事情,他絕對不撒手。
岸上,孟建民跟一群人幫忙拽繩子。
孟小北跑進人群,孟建民一見兒子,急得手就松了,吼道,“快回去!”
孟小北也吼:“少棠怎么這么不聽話!他說不許我胡跑,他自己跳到水里?!”
那天堤岸邊就是這么一個搞笑陣勢,少棠在水中與浪濤肉搏,岸上一串人排隊拉著他。后面人扯著前面人,最前面的小斌蹬著墻,隊伍轉(zhuǎn)成一條長龍。
孟小北跟他爹從后面死命抱住小斌的腰,怕把這人也扯進水里。
孟小北手指都攥紅了,臉憋得通紅,喊著“少棠快爬上來?。。 ?/p>
孟建民一臉泥湯子,急得牢騷:“少棠這人怎么也這么死擰死擰的脾氣,人重要還是東西重要,他傻乎乎的啊算不過這筆賬么?!”
小斌說:“那箱子里是奶粉和麥乳精,縣城里發(fā)給我們連隊的營養(yǎng)品!”
孟建民道:“他少吃一罐又沒事,讓水把他卷走人可就沒了!”
小斌吼道:“我也說他,就這尿性,就這死驢脾氣!他說他那份奶粉和麥乳精,還要拿給你們家孟小北呢?。?!餓都想日了他呦,這個瘋子!??!”
孟建民怔住,麻繩快要嵌進通紅的手指……
賀少棠一腳踩上河灘淤泥,立住了,軍裝外套都被水卷走,白襯衫前扣扯開,露出半邊胸膛,脖頸上青筋因為用力過猛而暴凸,像肌肉上猙獰的蛟龍。
這人自己知道能爬上來、沒有大礙,人當時還在水里泡著,眼皮撩上岸邊的孟家父子,嘴角竟暴露一絲笑意,很跩的那種笑。
少棠斜搭著那箱奶粉,奮力扛到肩上,頭就只能歪向一側(cè),盡力穩(wěn)住平衡。他頑強地拽住繩索,慢慢地,一步一蹚泥,走上了河灘。
孟建民是挺感性的人,那時隔著滔滔渭河水,遠遠地看著那個人,也不知怎的,眼眶里的淚水“嘩”得就流了下來。
而孟小北是從來不流淚的,不愛哭鼻子,只覺得眼前模模糊糊。某種完全陌生的濕漉漉的東西墜著他,從他的眼眶流入喉嚨,再墜入心間……
或者,小北是尚未到達知覺感悟的年紀。
有他哭的時候,只是時候未到。
渭河幾條大的支流,水量豐富,泥沙淤結(jié),沉重的泥沙能迅速吞噬掉進河里的幾噸重的生鐵大家伙。
又是一聲駭人的轟鳴,剛才那輛陷在河道中的卡車,被洪水沖刷得徹底分崩離析,車頭、車幫與輪胎四散分解,蕩著黃褐色的雄渾的波濤,沿著這一代人苦難歲月的洪川,順江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