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棠語塞,看著身邊的小北,忽然有奇怪異樣的感覺。平時經(jīng)常跟部隊戰(zhàn)友面前發(fā)騷,說“這是我兒子”,可是,跟小北倆人悶頭瞎逗樂的時候、山上趕羊唱歌追跑的時候,自己真把孟小北當“兒子”了嗎……怎么有一種身份瞬間錯位的異樣感?
孟小北當時還歪在少棠懷里瞎揉呢,當時就反問:“為什么要叫爹啊?”
孟建民特嚴肅:“以后不許再沒大沒小,正經(jīng)點兒,叫干爹?!?/p>
孟小北口齒敏捷:“爸爸您是我爸爸,少棠他是少棠,就不是一個人,怎么就都變成我爸爸了?!”
孟建民脫口而出:“因為他比誰都對你更好!”
孟小北:“……”
孟建民指著他家老大——后來若干年里反復(fù)提及的一句話:“孟小北,你記著你少棠干爹的恩,當初是他在洪水里拿腦袋頂著你那袋奶粉,被水卷走了都不撒手!咱說句心里話,換成你親爸我,對你也就能做到這樣兒了。”
“你吃進嘴里,還得記在心里,這是拿命換來的?!?/p>
……
一屋人沉默半晌,個個面紅帶喘,濃烈的酒意在桌邊涌動,心情都過分沖動了。孟小北低聲道:“好了嘛……干爹。”
孟建民說:“給你干爹敬個酒。”
孟小北倒了一杯白的,賀少棠接了,頓了一下,這杯被逼著不喝都不行了,一飲而盡。
孟建民放心地點頭,又提醒少棠:“以后啊你們連隊里小兵再笑話你,你就直截了當跟大家伙說,這就是你兒子!”
“家里孩子兩個,有時忙不過來。小北以后有個冷暖,麻煩你費個心,幫我多照應(yīng)著他,就當是你親生親養(yǎng)的?!?/p>
賀少棠眼底愕然,震動,表面平靜,內(nèi)心暗起波瀾,半晌都說不出話。無形中跟眼前這孩子就有了輩分上的界限隔膜,心口又像壓上了一塊大石頭,肩膀上這責任可大了!
而孟小北,以那時年紀,他不會對這些稱謂有太多概念與內(nèi)涵上的理解。在他眼里,管少棠叫什么不過是給這人換一張皮,扒了那層皮,這人不還是少棠?。啃斅勎秲憾悸劦贸瞿膫€是他。
等到若干年后,等到將來某一天,當他認識到“干爹”這稱呼給兩人帶來的身份輩份上、家庭親緣上難以逾越的鴻溝,恐怕已經(jīng)晚了。
……
少棠離開后,晚上被窩里談心時,馬寶純趕忙就問丈夫:“你今天怎么想的啊?”
孟建民說:“我就這么想的?!?/p>
馬寶純:“少棠人家才多大年紀,比你小十歲都多,也太小了,他能給孟小北當?shù)慨攤€干哥哥還差不多,頂多叫一聲‘小叔叔’,你都給弄亂了吧?!?/p>
孟建民:“你是婦人之見??慈瞬辉谀昙o大小,彼此談得來,又對咱兒子真心實意好,我看就他最合適?!?/p>
馬寶純:“人家少棠家里什么成分?他將來肯定是要回北京,就不會在這山溝里留一輩子!”
孟建民在黑暗中篤定道:“就是因為他肯定要回北京,他家里有背景,小北正好也跟著一起出去,這個爹一定要認?!?/p>
馬寶純驀然驚詫:“……你原來是這么想的?”
孟建民目光平靜,仰望天花板上一絲微亮的反光,仿佛黑暗中最后一絲代表著希冀的光明:“我這輩子是沒什么指望了,算是讓時代給廢掉了,我不能讓我兒子也毀了?!?/p>
“我兒子聰明,腦子活泛,從小又能吃苦又能拼命又敢出去闖,他缺什么?他就缺個背景,缺個‘靠’,缺一個出去的機會!跟人拼親爹他是沒指望了,永遠也拼不上……將來走到社會上,就拼干爹吧!”
馬寶純語塞,在黑暗中凝視:“你是這么琢磨賀班長的?你這是,這樣,好像咱們合伙算計人家似的……”
孟建民冷冷地說:“我算計他了嗎?”
那天在渭河邊上流的兩行淚,也絕非虛情假意。
“我會看人,不會看走眼?!泵辖衤冻鲆唤z表情,那時真是千般萬般滋味涌上心頭,“少棠這個人真的不錯,外表好像什么都不吝的,骨子里純良有心……別人我反正夠不上,我就巴結(jié)這個了……不為我自個兒,我是為我兒子的將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