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處以斬刑的那一日,周楚其實(shí)挺坦然的。
他心思更深沉,不像李F那般直來直去不會拐彎。
那晚在他營房里搜出信件的事情,他便已經(jīng)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他和李F甚少書信往來,只因李F心思簡單,心里有什么話更喜歡當(dāng)面朝他說,從來沒有文人那種婉約的浪漫。但對于周楚而言,李F這份直接便是獨(dú)屬于他的浪漫。
既然沒有書信往來,那么搜出來的信是怎么回事,不難猜測。
身處權(quán)力中心,周楚心中并非沒有準(zhǔn)備,或者說,與李F走在一起的那一天,他便做好了這一日到來的準(zhǔn)備。
若是理智一些對待,在李F朝他示好的那晚,他便該朝對方動之以理,讓李F知道以他們二人的身份若是走得太近,天長日久一定會遭人忌諱。朝堂不是一個可以講親情和信任的地方,至少李F這個皇兄,并非坦蕩之人。
可他無法拒絕李F,明知道這條路盡頭會是黑暗,他也依舊選擇了和對方一起奔赴。
因為他知道,若是他的人生之中從此以后沒有李F這個人,那么平安無事地活到白發(fā)蒼蒼,又有什么意義?
以李F那樣的性子,更不可能因為他幾句勸告就退縮。
臨死的那一日,周楚跪在刑場上看著李F王府的方向,他心中想到,能和對方從少年走到如今,這輩子就此結(jié)束也值得了。他給出了他最炙熱的那顆心,李F也將一切都交付給了他,除了不能相守白頭,他們也沒有別的遺憾了。
要說周楚唯一的擔(dān)心,那便是不知道李F這小傻子會怎么看待自己的死。
但他來不及去寬慰對方,他也知道,一旦自己死了,再多的寬慰也不會有任何作用……
那日之后,周楚便守在奈何橋邊一直等著。
他不知道李F什么時候會出現(xiàn),但他知道早晚有一日他能等到對方。
忘川河里的水日復(fù)一日從他身邊流過,無數(shù)的魂魄來了又走。
周楚耐心地守在橋邊,像個忠實(shí)地守橋人一般。
他有時候會想,若是他等上個五六十年,那個時候李F已經(jīng)白發(fā)蒼蒼了。他想,他一定要第一眼就認(rèn)出對方才行……可有時候他又忍不住擔(dān)心,萬一李F將他忘了可怎么辦?
五六十年那么久,他陪著對方的日子滿打滿算也不過十幾年罷了。
周楚覺得自己大概是這里最多愁善感的一個魂魄了。
直到某一天,他在魂來魂往的橋邊,終于等到了那個人。
那日距離他被斬,還不到一周年。
李F來得太早了。
周楚一邊為重逢喜悅,一邊又忍不住心疼。
“咱們?nèi)羰遣蝗ズ让掀艤?,會怎么樣?”李F拉著周楚的手問道。
周楚認(rèn)真看著他,回答道︰“不喝孟婆湯的話,是過不了奈何橋的?;昶侨羰鞘Я藞?zhí)念,在這里待不了太久,如果不入輪回,就會消散?!?/p>
李F聞言看向他,問道︰“你在這里等了近一年,是因為執(zhí)念太深嗎?”
“因為我的執(zhí)念就是你,你不來,我走不了?!敝艹?。
李F聞言朝他笑了笑道︰“走吧,我陪你一起去喝孟婆湯。”
“等一等?!敝艹±頕,俯在他頸間虛咬了一下。李F如今是個魂魄,周楚在他頸間并沒有咬出痕跡來。
“做個記號,免得來世你被人拐跑了。”周楚道。
李F聞言依樣在周楚頸間也咬了一下,兩人相視一笑,這才一起上了橋。
橋上的孟婆早在周楚守在那里的時候,便已經(jīng)留意到了對方。如今見他終于等到了人,不由便多看了兩眼。李F見孟婆打量自己,便朝對方笑道︰“孟婆大人行個方便,可別讓我倆投胎的時候離得太遠(yuǎn)?!?/p>
孟婆瞥了他一眼,略一猶豫,心中冷不丁生出了一絲惻隱。她取出一把骨刀,在兩人端著孟婆湯的手上劃了一刀。那骨刀不知是何緣故,竟能割破人的魂魄,當(dāng)即兩人的魂魄便各自溢出了一滴血飄進(jìn)了對方的那碗孟婆湯里。
“喝吧。”孟婆冷冽的聲音響起。
兩人相視一笑,喝下了那碗摻著對方魂魄之血的孟婆湯。
兩人的魂魄很快便漸漸升起,匯入了輪回。
孟婆挑了挑眉道︰“魂魄被骨刀割了,往后生生世世,都不會生在富貴之家了?!?/p>
不過這兩人前世命格都很金貴,卻落得這個下場。
來世清貧些,說不定倒是好事……
不久后,某個偏遠(yuǎn)的村落里。
相鄰的兩戶人家,前后腳添了丁。
這兩戶人家,一戶姓李,另一戶姓周。
李家這孩子取了個名字李F,周家的這孩子取了個名字叫周楚。
李家和周家都是村子里出了名的貧困戶,窮到連孩子的滿月宴都辦不起,最后兩家人一合計,干脆一起辦得了,這樣能省下不少功夫和銀錢。
于是,在李F和周楚滿月的那日,兩家人便合伙給兩個孩子辦了滿月酒。
這村落不算太大,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都很親厚,所以滿月宴這日能來的都來了。
“李家這娃娃生得倒是白凈,也不愛哭,真討人喜歡?!?/p>
“周家這娃娃一看身子骨就結(jié)實(shí),將來打獵是把好手!”
鄉(xiāng)親們圍在一起對兩個孩子“品頭論足”,很快便有人發(fā)現(xiàn)了新鮮事︰
“李家這娃娃脖子里有一塊紅胎記??!”一個大嬸伸手扯了扯李F脖子旁的衣服,果然見小家伙的脖頸上有一塊小小的紅色胎記。
另一邊,周楚的娘親開口道︰“我家娃娃脖子上也有胎記,這么巧?”
眾人聞言紛紛過去查看,果然見小周楚的脖子上,在同樣的位置也有一個胎記。
眾人都嘖嘖稱奇,顯然從未見過這樣的事情。
兩個娃娃同一天出生也就罷了,竟然連脖子上的胎記都一模一樣。
有人提議讓兩個孩子義結(jié)金蘭,有人則惋惜兩個孩子不是一男一女,否則這樣的緣分直接訂個娃娃親多好!
“男娃娃也能訂娃娃親,南村去歲還有兩個獵戶在一起了,還生了娃娃?!币粋€大叔笑道。
眾人聞言哈哈大笑,都只將他的話當(dāng)做了玩笑,畢竟在他們這窮鄉(xiāng)僻壤,男子和男子成親的可不多見。
這么一打岔,兩個孩子義結(jié)金蘭的事情便暫時擱下了。
不過李家和周家關(guān)系本來就親厚,如今因著孩子的關(guān)系,便越發(fā)親近了。
一年后,小周楚先學(xué)會了走路,很快連話也會說了。
李F看著比他瘦小一些,走路和說話都慢,小周楚便經(jīng)常咿咿呀呀地朝他比劃,日子久了小李F漸漸也會往外蹦一兩個字兒了,只是聽不清。
直到快一歲半的時候,李F走路才稍微利索了些。
那段日子小周楚便整日拉著他在家門口溜達(dá),還時不時糾正他說不清楚的一些話。
兩個孩子就這么混在一起長大,眨眼楮兩個孩子長成了十一二歲的少年。
就在這一年,李家突然出了變故。
小李F的父親在上山狩獵的時候一腳踩空摔倒了,摔斷了腿,后來村子里的人將他拖回來請了個大夫,但大夫能力有限,勉強(qiáng)將他的腿接上了,卻留了后遺癥。后來李父腿落了點(diǎn)殘疾,便不能打獵了。
李父這一摔,一家三口的日子便更難過了些。好在小李F懂事,幾乎不用父母操心,自己每日都可以將自己照顧得很好,甚至還會幫著父母做一些簡單的活計。
可這么下去也不是個辦法,村子里謀生的路子本來就少,長此以往一家人早晚得餓死。
就在這個時候,熱心的村長帶著村里的一個婆子來了,他們出于一片好心,給李家出了個主意。
“村口老王家日子過得還不錯,但老王老來無子,一直盼著能有個兒子。若是讓李F去認(rèn)他做個干爹,這樣你們兩家便算是有了親戚,回頭且不說接濟(jì)你們,便是讓孩子他娘過去王家做些灑掃的活計,也能養(yǎng)活你們一家了?!蹦瞧抛娱_口道。
李F的父母都是老實(shí)人,平日里也沒和村口這王家打過交道。
但王家的房子是整個村子里最氣派的,不用想也知道王家日子過得不錯。
“這非親非故的,怎么好去占人家便宜?!崩罡搁_口道。
“讓你兒子管老王叫干爹,這不就沾親帶故了嗎?”那婆子道。
李父和李母都覺得這是件大事,當(dāng)時便沒答應(yīng)。
倒是李F很懂事,知道家里日子難過,偏偏自己年紀(jì)小,還不會打獵,幫不上太大的忙。
若是能幫襯著家里,他自然是愿意的。而且他也會做很多事情,到了王家也不是白吃白住,他可以去給王家當(dāng)小長工,這樣就不算是平白占便宜了。
李F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周楚,沒想到周楚得知此事之后大怒。
險些當(dāng)場便拿著榔頭去砸了王家的門!
“你生氣做什么?”李F沒見過周楚發(fā)這么大的脾氣,當(dāng)即有些嚇到了。
周楚氣得滿臉通紅,看著李F卻半晌沒說出話了,最后只說了句︰“不許去?!?/p>
“我不是去白吃白住的,我會給他們干活,灑掃洗衣服我都能做?!崩頕道。
“說了不許去就是不許去,你趁早絕了這個念頭?!敝艹夂艉舻氐?。
李F見他這副面紅耳赤的樣子,又覺得有些好笑,問道︰“你是不是怕我去了王家不理你了?村頭又離得不遠(yuǎn),你若是想我了,我就回來看你和爹娘?!?/p>
“誰想你?別再說了,此事休要再提!”周楚拎著李F將人推進(jìn)李家,反手摔上門走了。
當(dāng)夜,周父去找了一趟李父,李F不知道他們聊了什么,但是自那之后,李父便沒再提過去王家的事情。次日村長和那婆子上門,李父還瘸著腿將人趕了出去,場面鬧得十分不愉快。
李F感覺應(yīng)該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但他問了李父和周楚,兩人都不愿告訴他。
幾日后,周父出去打獵的時候,便主動帶上了李F。
李F還是第一次上山,心中十分忐忑。
村子里的男人們打獵的本事都是和父親的學(xué)的,李父因為傷了腿,一直沒能教他。如今周父愿意帶著他和周楚一起上山,便說明主動承擔(dān)起了教他打獵的責(zé)任。
“你好好跟著我學(xué),不出半年我便能讓你出師?!敝艹頕道。
“不是跟你爹學(xué)嗎?”李F笑道。
“怎么,你瞧不起我?”周楚問道。
李F聞言看向?qū)Ψ剑艹c他同歲,但不知為何身量比他大了許多,同樣十一二歲的年紀(jì),李F看著像是十歲出頭,周楚看著卻像是十四五歲了一般,個頭更是比李F高出了近一個腦袋。
“我信你,只是我沒你聰明,我怕我學(xué)不會?!崩頕道。
周楚牽起他的手看了看,開口道︰“你這手還是先別握弓了,仔細(xì)磨破了皮?!?/p>
“那我怎么能學(xué)會打獵呢?”李F問道。
“學(xué)不會也沒事,我打獵,你跟著我撿便是?!敝艹f罷拉開弓對著樹林深處一箭射去,立時便有一只兔子被射中倒地。
周楚一臉得意朝李F挑了挑眉,李F當(dāng)即一臉崇拜,小跑著去將那兔子撿了回來。
李F就這么跟著周家父子混了幾年的工夫,他打獵的本事倒是沒什么長進(jìn),用周父的話說,孩子不是吃這碗飯的料。不過李F卻在別的地方找到了自己的用處,他拉弓射箭不行,卻擅長制作陷阱,憑著這本事,他倒也收獲了不少獵物。
隨著李F一天天長大,李家的日子漸漸也不像從前那么難過了。
李F和周楚兩人終日混在一處,兩人除了隔三差五上山打獵,每隔一段時間還會去鎮(zhèn)子上將攢下來的皮毛和腌肉賣掉,換一些銀錢和米面,偶爾還會為家里添置些別的東西。
周楚家里稍微寬裕些,所以他每次換了錢便會買些雜書或者糖果帶回去,這些東西李F是從來不舍得買的。兩人都沒正經(jīng)讀過書,但跟著村子里的老秀才識了些字,讀讀話本還是不成問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