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觀戲
金滿堂這是最近接替相思班的,在燕京城挺紅火的一個戲班子。
但凡最火的戲班子,都像是急于要得到肅國公的認(rèn)同似的,總要先做這么一場戲給肅國公看。只要是姬蘅認(rèn)定唱得不錯的,這戲班子就鐵定不錯。就如當(dāng)初的相思班一般,姬蘅好似掌握著燕京城戲班子的生殺大權(quán),他可以捧紅一個戲班子,同樣,也能很快的讓一個戲班子消失。
雖然在姜梨看來,這實(shí)在有些不可思議,堂堂一個國公爺,一個金吾將軍的后裔,反倒像是個管戲班子的似的。但有時候又覺得,想姬蘅這樣的人,與戲有些淵源,也是可以理解的。
他生的很美,比臺上的戲子還要艷麗,生來就該站在人前光芒四射,但他又不太適合親自登臺唱戲,因?yàn)樗畹奶逍?,也太涼薄,無法入塵世這出困局。這樣的天之驕子,大約只適合站在戲臺下,看旁人虛假的悲歡離合,連眼淚也不屑于落下兩滴。
他只是當(dāng)個笑話看,就如他唇角嘲弄的笑容。
二樓整層樓,大約都被姬蘅給盤了下來,并無別的人在。姜梨可以從茶間里走出來,待走到二樓的欄桿處,往下看,便是戲臺子。
可以清清楚楚的看清臺上的人,卻又比一樓的看客要高了一層,姜梨猜測這是姬蘅喜歡居高臨下的角度。但不得不說,這樣看戲,比直接在臺下看,更有一種看戲的抽離感。怎么說,倘若離戲子太近的人,容易入戲。但離戲子近,卻又比戲子站得高,便能清楚地感覺到,這是一出戲,戲再精彩,人難入戲,就不會被其中的情緒牽著走。
金滿堂的名旦叫小桃紅,是個年輕的女子,因臉上涂滿脂粉,看不大清楚模樣。但看窈窕的身段,柔軟的唱腔,也當(dāng)是個難得的妙人。難怪臺下的看客們?nèi)绱伺鯃?,紛紛拍手喝彩?/p>
這一出戲,卻叫“九兒案”。
“九兒案”講得是個挺有名的故事,是前朝一位女子的故事。年輕女子名叫九兒,在鄉(xiāng)下與一位秀才成了親,琴瑟和鳴,夫妻恩愛。后來秀才進(jìn)京趕考,得了狀元,又成了大官兒,被一名富家小姐看重。富家小姐的老爺想要他做乘龍快婿,秀才就隱瞞了自己家鄉(xiāng)已有妻兒的事,與那富家小姐成了親。
遠(yuǎn)在家鄉(xiāng)的九兒和幼子并不曉得自己的丈夫已經(jīng)成了別人的夫君,只是忽然有一日,秀才不再寄家書來了。屋漏偏逢連夜雨,九兒的兒子得了惡疾,家中貧苦無錢治病,無奈之下,九兒只得帶著幼子前去京城尋夫。歷經(jīng)千辛萬苦,受盡旁人冷眼,總算是來到京城。卻在京城的街道上,看見丈夫和另一名女子舉止親密。
秀才不肯與九兒相認(rèn),還令人將九兒打了一頓趕了出去。九兒這才曉得,他早已有妻有子,早就將家里的妻子都拋之腦后。九兒的兒子在京城里也沒能得到銀子瞧大夫,加之路途遙遠(yuǎn)舟車勞頓,不久就病死了。
九兒失去丈夫又失去兒子,心中痛苦不甘,便投湖在秀才門前的一條河里,她死后,化為青鳥,終日在秀才府門口高聲啼哭,惹得人人駐足。此事驚動了皇帝,下令官差徹查此事,曉得了秀才是如此負(fù)心薄幸之人,便削了他的官職重責(zé),那富家小姐也與他合離。秀才最后落得一個一無所有的下場,沒能熬過嚴(yán)冬就凍死了。
這個故事是前朝一位說書先生杜撰的故事,不過因著十分精彩,對于里頭九兒的遭遇令人深感同情,后來又被戲班子搬上戲臺,成為很出名的一折戲。女子們愛看這樣婉轉(zhuǎn)凄怨的故事,會跟著里頭的九兒難過落淚,男子們則是唏噓,雖說男子三妻四妾是常態(tài),不過也有“糟糠之妻不下堂”之說,這樣背德的人,難怪最后老天都看不下去。
姜梨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還是桐鄉(xiāng)的一個小姑娘,那時候年紀(jì)小,并不會跟著落淚,只是一味的憤概九兒遭遇的不公。還對薛昭說若是自己,曉得了自己的枕邊人是這樣一個狼心狗肺的東西,絕不會自絕于秀才門前,而是拿著刀與秀才同歸于盡。薛昭當(dāng)時還說:“到那時,你定然會舍不得?!?/p>
她嗤之以鼻,有何舍不得的,不過是個連畜生都不如的白眼狼。故事里的九兒居然還會念著過去的好,也不知是不是杜撰這個故事的人沒能想明白,出了錯處。
那時候的她想不明白,卻沒料到,許多年后,這個故事像是翻版似的,重新刻印在她生命里。她成了另一個九兒。人生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謊言、背叛、流言和傷害充斥著最后的時光。
但有一件事從頭到尾她也沒變過,便是如今,再次問她,她還是可以說,沒有什么舍不得的。
當(dāng)對方選擇背叛的時候,就是將過去的情誼全都揮劍斬了干凈。旁人不在乎的東西,自己卻小心翼翼保存,那不叫善良,叫輕賤。
她決不讓人看輕自己。
臺上的小桃紅,稱九兒,終于找到了自己的夫君,然而夫君卻避而不認(rèn),小生唱道:“并非是我不將你認(rèn),怕的是一步走錯,禍臨身?!?/p>
小九兒:“說什么一步走錯,禍臨身,分明是你得了新人,忘舊恩。
想當(dāng)初在均州讀書求學(xué)問,妻為你堂前行孝奉雙親,
大比年送你趕考把京進(jìn),臨別時千言萬語囑夫君
囑咐你中與不中早回轉(zhuǎn),須知道爹娘年邁兒女連心
誰料你一去三年無音信,湖廣大旱餓死雙親
爹娘死后難埋殯,攜帶兒女將你尋
夫妻恩情你全不念,親生兒女你不親
手拍胸膛想一想,難道說你是鐵打的心?!?/p>
臺上的人唱的泣涕連連,姜梨聽得心如刀絞。唱詞種種,實(shí)在很難不讓她想到自己。就如九兒怎么也不明白,她什么也沒做錯,什么都做的很好,丈夫?yàn)楹我谘趯Υ约?。姜梨也很想問問沈玉容,榮華富貴真的有那么好,好到連人性都可以拋棄,什么都不要嗎?
更何況,還有她的孩子。
她的孩子,還沒來得及出世到世上,就葬身于這場骯臟的陰謀。沈玉容在犧牲他的時候,有沒有一絲遲疑,知道這孩子身上流著他的血嗎?
姜梨不敢往下想。
另一邊,也一直看戲的陸璣突然出聲道:“喏,姜二小姐看的很仔細(xì)?!?/p>
三人都朝姜梨看去。
姜梨?zhèn)壬韺χ齻?,眼眸垂的很低,卻是錯也不錯的盯著臺下的人,顯然看的很仔細(xì)。仔細(xì)去看,就能看到她緊緊抓著二樓臺上的雕欄邊緣,手上骨節(jié)都發(fā)白,抓的用力。
她是沉迷到戲中去了。
“這有什么?”孔六不以為然,“姜二小姐嫉惡如仇,又善惡分明,這出戲講得憋屈死了,聽的人都生氣,姜二小姐為戲所感,聽得投入點(diǎn),很正常嘛?!?/p>
“為這出戲聽得入迷有所波動很正常,”陸璣笑瞇瞇道:“但這可是姜二小姐啊?!?/p>
姜二小姐是什么樣的人,似乎隨時都是微笑著的,便是不笑的時候,也是溫和如一汪溪水,平靜而和緩,幾乎看不到她大怒或是大急的時候。這樣的性子在有些人身上是不溫不火,但在姜二小姐身上,有點(diǎn)眼力的人大約都能看出,姜二小姐是不計(jì)較。
或者說,大部分的事情,在她眼里,都是不重要的。不重要的事,也就沒有必要放在心上。這是經(jīng)歷過人生巨大轉(zhuǎn)折之后才會擁有的心態(tài),多在歷經(jīng)世事的老人身上才會出現(xiàn)。
即便姜二小姐曾經(jīng)“殺母弒弟”,曾經(jīng)被送到庵堂里獨(dú)自呆了八年,也不至于就到了現(xiàn)在,一種經(jīng)歷過大風(fēng)大浪后的溫純。
總而言之,姜梨不會把小事放在心上,連可能毀掉一生名譽(yù)的人都不在乎的人,會為了一出小小的戲劇就感同身受嗎?
別人也許會,但姜二小姐一定不會。如果她因這出戲做出什么不一樣的舉動,那只能說明,這出戲觸動了她,在她過去的人生里,有一些和這出戲里,某些重合的東西。
這就是共情。
姬蘅的指尖拂過潔白的扇柄,忽然站起身來,看向姜梨的目光帶了些有趣,不緊不慢的往姜梨身邊走近。
“他……”孔六要說話,被陸璣一把扯了下來,陸璣對他做了個“噓”的手勢,道:“好好看戲?!?/p>
小九兒還在唱:“夫君京都招駙馬,我流落宮院抱琵琶
可恨他一朝成富貴,忘恩負(fù)意,他……他棄結(jié)發(fā)
我是他的結(jié)發(fā)妻房,曾記當(dāng)年赴科場
他言道中與不中,還故鄉(xiāng)
不料荒旱在湖廣,貧窮人家餓斷腸
二公婆餓死在草堂上,無銀錢殯埋二爹娘
頭上青絲剪兩綹,大街換來席兩張
東鄰西舍個個講,夫君得中狀元郎
我攜兒帶女來探望,沿門乞討到汴梁
沐池宮院將門闖,他一足踢我
倒在宮門旁……?!?/p>
結(jié)發(fā)妻……姜梨恍恍惚惚的想,這倒是個纏綿的稱呼,就如同當(dāng)初沈玉容對她的溫柔一般。這樣的中秋夜,夜色她也經(jīng)歷了不少,每一次都是歡喜而滿足。誰知道會有這么一日,想起過去種種,仿佛刀劍入腹,刀刀見骨,催得人痛不欲生?
她簡直快要分不清這究竟只是一出“九兒案”的戲劇,還是真實(shí)的自己。她好像變成了九兒,又好像比九兒還要悲慘。
正在這時候,身邊突然遞過來一方絹帕。
潔白的,什么繡花都沒有,絲質(zhì)順滑,在燈火下發(fā)出微妙流動的光彩,一看就很輕軟。
“擦擦吧?!奔м康穆曇袈犉饋砣匀粴舛ㄉ耖e的,他說:“二小姐梨花帶雨的樣子,實(shí)在不怎么樣?!?/p>
姜梨都沒計(jì)較他這算不得好聽的話,急忙伸手去摸自己的臉頰,但覺臉頰濕漉漉的,她什么時候哭了都不知道。
她竟然哭了。
下意識的,姜梨想要去接姬蘅的手帕,可是下一刻便清醒了過來,便笑著道:“多謝國公爺,不過,我自己有。”她從懷里掏出一方淺綠色的帕子,雖然比不得姬蘅的金貴,卻也素雅的很,徑自擦去了自己的眼淚。
動作坦然的像是拂去灰塵一般。
卻不想她下意識的揚(yáng)起笑容,配著眼角的淚珠,說不出的古怪。姬蘅也頓了頓,不置可否,收回了手帕,對姜梨道:“沒想到姜二小姐這么鐵石心腸的女人,也會哭啊。”他慢條斯理的開口,“我都要懷疑,姜二小姐是個戲迷了?!?/p>
“戲精彩就看一看,不精彩就不看?!苯嬉残?,“都說金滿堂是燕京城的紅班子,今日也算見識過了,那個叫小桃紅的唱腔,很容易打動人?!?/p>
“打動人的不是小桃紅的唱腔,是戲本身?!奔м康溃骸敖〗銊倓?cè)霊蛄??!?/p>
“我?”姜梨詫異的看了他一眼,笑道:“我不是戲中人,如何入戲,國公爺說笑?!?/p>
“二小姐做戲的本事很好,說謊的本事卻不怎么樣?!奔м亢χ鴩@息:“你的謊言,實(shí)在太拙劣?!?/p>
姜梨眉頭微蹙,正要說話,冷不防姬蘅突然勾起她的下巴,迫起她抬頭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