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姑娘。”薛懷遠從善如流,溫聲道,他站起身,看著面前的一群人,目光先落在了姜梨身邊的姬蘅身上。
年輕男人的容貌,實在英俊艷麗極了,眉目間自有魅惑,卻又帶了一絲殺氣,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睛,長了一雙琥珀色的含情雙眸,眸中卻一絲混沌也無,清醒的近乎冷酷。
只有在他偶爾投向姜梨的目光里,才會有剎那的溫柔。
一瞬間,薛懷遠對姬蘅的看法,就改變了。
他活了大半輩子,也曾和閻王擦肩而過,見識過人心險惡,世道艱難,不敢說看透人心,卻至少多多少少能看出一些。沈玉容那樣待人溫和有禮的,卻對自己的枕邊人痛下殺手,而姬蘅這樣惡名昭著的,獨獨把溫柔的一面給姜梨看。
任誰一個父親,看見自己如珠似玉的女兒被人放在掌心呵護,總歸是高興的。
“您就是薛先生吧?!奔м康溃骸鞍⒇偨?jīng)常說起您。”
在場的所有人都呆住了,包括姜梨的,都跟見了鬼似的看著姬蘅。姬蘅何時這么規(guī)矩有禮的與人說話?別說他自己的親祖父,就是對著洪孝帝,姬蘅的笑容,只怕都帶著三分懶淡和隨意。
莫不是遇見了一個假的姬蘅?姜梨的心里,突兀的冒出這個念頭。
姬老將軍似乎也被自己的孫子這番話震住了,大驚失色,為了挽回自己方才的失態(tài),他看著薛懷遠道:“薛尚書,可還記得老夫?”
薛懷遠做薛凌云的時候,還很年輕,姬暝寒都還沒娶妻,那時候金吾將軍的威名還在,雖然一個是文臣,一個是武官,卻都聽過彼此的名字。金吾將軍戰(zhàn)功赫赫,薛凌云修運河造福百姓。
不過多年過去了,死的死,散的散,再次相逢,卻是這樣的關(guān)系。
薛懷遠道:“姬將軍。”
姬老將軍哈哈大笑:“我后來聽說了你的事,這些年,你也過的不容易啊。好在阿昭這小子還活著,不知道吧,阿昭還是我孫子給救回來的!”
這件事,薛懷遠早就知道了,只是聽姬老將軍當(dāng)面說起,還是有些感懷,便鄭重其事的對著姬蘅道:“多謝國公爺救命之恩。阿昭,還不謝恩?!?/p>
薛昭草草的謝了個恩,道謝這種事,在國公府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做了。現(xiàn)在姬蘅既然已經(jīng)是準姐夫,那就是一家人,拜來拜去有什么意思?
聞人遙見一直沒有自己插嘴的機會,頗為不甘心,逮著個機會就開口,道:“我們今日來,都是因為阿蘅的事來的。姜二小姐和阿蘅的親事,雖然是皇上賜下的,但我們阿蘅,可不是隨隨便便什么人都愿意被賜的,能與姜二小姐議親,阿蘅本身也很高興。我們都知道姜二小姐和薛家的淵源匪淺,又很看重薛先生,所以就都來看看,大家也好認識一下。”
他嘻嘻哈哈,言行無狀,這么說姬蘅,要是放在平日,姬蘅怕是早就讓他滾出去了。然而今日姬蘅卻什么都沒說,只是任由聞人遙胡說八道。
薛懷遠的心里,又滿意了一層。
那些漩渦、利弊、危險,姜梨已經(jīng)身在其中,這一點沒辦法改變了。而且姜梨自己做的決定,誰也沒有辦法替她更改,就算她的父親和兄弟也必須尊重她。不過現(xiàn)在看來,阿貍這個選擇,沒有看上去那么遭。
薛懷遠不知道姬蘅是個什么人,但姬老將軍的爭執(zhí),他卻是知道的。就算姬暝寒不在了,由姬老將軍一手養(yǎng)大的孫子,到底也會繼承一些姬家的品質(zhì)吧。
姬老將軍的內(nèi)心里,其實也十分納悶。這樣一大家子見親家,和和睦睦笑著商談的事情,理應(yīng)發(fā)生在姜家才對。畢竟姜梨是姜家的小姐,然而姬蘅一次也沒有提過要去姜家,反而是這一次,主動來與他說,要一起去葉家。
去葉家看姜梨的舅舅?這姬老將軍勉強也能理解,畢竟聽聞姜梨和她的三舅舅很好,可是到了葉家,葉明煜只是打了個照面就不見了,反而是被拖著來與薛懷遠說話。姬老將軍也不是個傻子,能看得出來,這分明就是來特意看薛懷遠的。
姜梨對薛懷遠比對姜元柏還好,這話姬老將軍也聽過,當(dāng)時還很幸災(zāi)樂禍了一回?;钤?,姜元柏那么老奸巨猾,姜梨卻格外正直勇敢,當(dāng)然會和薛懷遠這樣的好官更投緣,但眼下一看……這似乎有些過分了吧?
姬老將軍心中百轉(zhuǎn)千回,面上卻一點兒不表現(xiàn)出來。因他知道,就算他說了,也沒人會回答他。罷了罷了,總歸是給孫子來見親家的,見姜元柏或是見薛懷遠,對他來說也沒有差別,知道了會嚎啕大哭的也是姜元柏不是他,那他還介懷什么,還是隨他去吧!
這么一想,姬老將軍就干脆利落的拋開了心中的疑惑,和薛懷遠走到屋子里茶桌前坐下,邊喝茶,邊說起過去的崢嶸歲月來。
這一下,反倒把其他人晾在了院子里。
姜梨有些愕然,這實在出乎她的意料。姬老將軍可能是許久沒見到故人,一時半會兒倒是興起,薛懷遠反倒成了陪他說話的人。
姜梨無奈的看向姬蘅,姬蘅含笑道:“沒事?!?/p>
姜梨只得沉默,聞人遙看著坐在輪椅上的薛昭,問他:“薛少爺,你這手里拿的是什么,是鞭子么?”
“嗯。”薛昭笑道:“葉三老爺教了我一套鞭法,又送了我一根鞭子,我便用這根鞭子習(xí)武,日后也不至于真的手無縛雞之力,還能保護想要保護的人?!?/p>
站都站不起來了,卻樂觀的不像樣,口口聲聲都是要保護別人,這樣的人,也實在是世間少有。薛昭卻絲毫不覺得有什么,在他的眼神里,甚至找不到一絲晦暗,他道:“這鞭子我尚且用的還不熟練,等用的熟練了,再去換一根?!?/p>
司徒九月看著薛昭,突然就想起在國公府的時候,薛昭說起的關(guān)于保護的那襲話來。
她道:“這鞭子不好?!?/p>
眾人疑惑的看向她,薛昭也問:“司徒大夫何以這么說?”
“要用鞭子殺人,實在很費力氣,相比之下,刀劍匕首要容易得多。你坐在輪椅上,力氣不如站著的人,殺人就更難了?!?/p>
聞人遙嗤之以鼻,道:“司徒,你好歹也是個姑娘,怎么口口聲聲都是殺人。咱們這位薛少爺喜歡的是劫富濟貧,懲惡揚善,不是看人不順眼就殺人,和你不一樣的。”
司徒九月一愣,“和你不一樣”幾個字,她過去也曾聽過無數(shù)次。她小的時候逃亡,別人說她和別的小姑娘不一樣,過于冷酷。她殺人的時候,別人說她和其他大夫不一樣,像劊子手??蓻]有一次被她放在心上,不一樣就不一樣,那又如何?可今日這個“不一樣”,聽起來卻格外刺耳。
她的臉色漸漸沉下來。
姜梨看在眼里,心中一動,正要說幾句話將話頭岔過去,薛昭卻開口了。
薛昭道:“可是要保護一個人,就免不了殺人啊。要自保的話,殺人也沒有關(guān)系的吧?!?/p>
他這么說著,卻是笑瞇瞇的看著司徒九月,目光和煦寬容的足以融化冰雪。
司徒九月怔住。
“我從小認定的就是弱肉強食。我不需要旁人來救,誰要是害我,我就殺誰?!彬嚨?,那一日,自己與薛昭的談話又出現(xiàn)在司徒九月的腦中。
她說的是實話,所以她故意嚇唬那些人,讓他們厭惡她,這正和她意。但是如果可以重來,如果她還是漠蘭的公主,如果沒有那些動亂,誰愿意拿起的淬了毒的寶劍而不是帶著芳香的花朵,誰愿意平白無故,顛沛流離提心吊膽的生活?
她覺得她自己沒有錯,哪怕她偏執(zhí)、心硬、冷漠,然而這都是為生活所逼。為了活下去,她把自己從天真爛漫的公主變成了這么一個人人都要懼怕的魔頭,世上的人懼她,罵她,視她如蛇蝎,卻沒有一個人試圖去理解為什么。
好像她生來就很喜歡殺人取樂似的。
但是眼前這個少年,這個和她截然不同的少年,夢想是走遍名山大川,懲惡揚善的意氣少年,別說殺人,可能他這輩子都沒干過什么壞事,干凈的如一張白紙,卻能站在她面前,說出一番近乎于理解的話。
就像光把黑暗中的人拉出來,只一句話就能讓人得到救贖。
薛昭笑道:“如果我的鞭子能殺人,我身邊的人就不必殺人了。等我強大到有足夠能力保護親近的人,他們不必就不必為了自保而拿起刀。司徒大夫。”他叫司徒的時候,固執(zhí)的用“大夫”二字,雖然司徒九月一直強調(diào),她并不是大夫,她是會害人的毒姬。
薛昭道:“有什么辦法能讓鞭子和匕首刀劍一樣呢?”
司徒九月沉默。
她知道薛昭在為她解圍,他就像照顧一個丟了臉出了丑的再普通不過的女孩子,讓她不至于難堪,也不至于失態(tài)。
“有,”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鞭子上淬毒?!?/p>
在鞭子上淬毒,鞭子打在人身上,人會受傷,卻很難致死。但粹了見血封喉的毒,便頃刻之間能要人性命。
真恨毒,但薛昭卻笑了,他道:“好主意,那就勞煩司徒大夫,能不能贈與我一點毒藥?”
聞人遙不明白薛昭和司徒九月說的是什么意思,只是覺得他們二人間氣氛有些奇異罷了。姜梨卻是若有所思的看著這一幕。
“你弟弟真是個人才?!奔м空驹诮嫔砗?,含笑開口。
“你也覺得……”
“別問我,”姬蘅道,“和我無關(guān)。”
姜梨瞪了他一眼,她心中有些猜疑,一時也不確定,不過看著薛昭和司徒九月,倒是覺得這樣也不錯。正在這時,姬老將軍從屋里走了出來,他喝飽了茶,滿臉紅光,看起來也頗為高興,走到姬蘅身邊的時候,拍了一下姬蘅的肩,道:“臭小子,薛尚書叫你進去?!?/p>
姜梨訝然。
聞人遙也奇怪:“薛先生找阿蘅進去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奔Ю蠈④姴粣?,“我又不是長舌婦,還打聽他要說什么,快去吧,”他不耐煩道:“站著干啥?!?/p>
姬蘅就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