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家也是文臣家,文人對文人,總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姜梨目光變冷,沈家看起來的確風(fēng)雅,知書識禮,只是這謙謙君子下的狼子野心,卻是無人知道的。
待到了院子,便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來了不少夫人小姐。還有一些少爺,官家少爺們來的少,姜梨看見了柳絮。柳絮和柳夫人也是來赴宴的,柳絮看見姜梨,激動地自己一路小跑過來,道:“可算是見著你了!”
說起來,姜梨自從從桐鄉(xiāng)回到燕京城后,便鮮少看見柳絮了。她不再去廣文堂,姜家又接二連三的出事,除了隔三差五去葉家探望薛懷遠,也不再到處走動。柳絮拉著她的手在柳夫人身邊坐下來,姜老夫人見她與相熟的小姐妹說話,便也隨她去了。
柳絮道:“你可還好吧?我有多久沒見著你了?兩個月還是三個月?原本之前我想下帖子去你府上的,可聽聞姜家這段日子不太平,不好貿(mào)然拜訪。想要叫你出來找我,又怕你不便出門。沒想到今日倒在這里看見你了?!?/p>
姜梨微微一笑:“近來是發(fā)生了許多事,不過都過去了?!?/p>
柳絮打量了一番姜梨,見她神情不似作偽,也沒有憔悴消瘦,這才松了口氣,道:“過去了就好,看見你這樣,我總算是放心了。今日怎么只有你來,不見姜幼瑤?”
外人還不曉得姜幼瑤不見了的事,姜梨笑道:“她在府里,被禁足了?!?/p>
柳絮道:“她那個性子,準(zhǔn)是又在府上沒事找事了。她不來還好些,她一來,我真怕她找你麻煩?!?/p>
“多謝了?!苯嬉残Γ聪蛄?,“最近你也沒什么事吧?”
柳絮道:“沒什么。”說到這里,似乎有什么難言之隱,吱吱嗚嗚的。姜梨見狀,輕聲問:“可是有什么不對?”
柳絮看了她一眼,無奈的嘆了口氣,“我爹說是時候為我相看人家了,今日來赴宴,我娘也是來看有何合適的人選。天知道我根本不想嫁人,嫁人有什么好?”她說著說著,看向姜梨,眼睛一亮,道:“說起來,你也應(yīng)當(dāng)是因為這個才來赴宴的吧?你年紀(jì)與我相仿,姜家早就應(yīng)當(dāng)為你相看人家了!”
“也許吧。”姜梨笑笑。
“你怎么一點兒也不放在心上的模樣,”柳絮狐疑的看著她,“既不害羞也不害怕,好像在說別人的事一樣?!?/p>
“我?”姜梨回神,笑道:“我也跟你一樣,本是不愿意嫁人。不過這種事,倒也不是我說了算,與其白白擔(dān)心,不如放寬心?!?/p>
柳絮聞言,也嘆了口氣,道:“誰讓咱們生做女子,卻比男子還要辛苦的多。”
姜梨抬眼看向其他地方。今日來的人,也有季家人,陳季氏也在,只與姜老夫人打了個招呼之后,便遠遠的坐在另一頭。因為季淑然的事,季家和姜家兩戶的關(guān)系也十分尷尬。卻是不好說什么。
除此之外,姜梨還看到了右相李家的人。李顯和李濂竟也來了,但想想也是,沈玉容既然如此投了成王一派,右相又早已與成王勾結(jié)。沈玉容和右相就是一伙的。姜梨注意到,在座的年輕小姐們,許多人的目光都往李顯兄弟看去。
李顯和李濂,都生的一表人才。尤其是李顯,年紀(jì)輕輕才華出眾,又有官身。雖然李濂看起來像是個紈褲子弟,但他的那副好皮囊和身份地位,還是讓許多姑娘動了心。這兄弟二人到了如今都尚未婚配,算是燕京貴女圈里面的香餑餑,只是挑選姻緣一事,要么十分開明的家族,全憑孩子自己喜好坐主。要么越是地位高貴,越是要講究門當(dāng)戶對。旁人挑上了李家,也得李家看得上眼才是。
姜老夫人也注意到了這一點,忍不住往姜梨那頭看去,看姜梨只與柳絮說話,并未朝李顯兄弟倆看一眼,這才放下心來。李顯兄弟固然好,可李家和姜家是死對頭,若是姜梨也心儀李家兄弟,必然是不能成的。好在姜梨看上去對這二人并無青睞之意。
今日往來的年輕小姐,都離姜梨遠遠地。雖然弒母殺弟這個罪名已經(jīng)不在了,但姜家最近亂七八糟的事情太多,人人都愿意遠離是非,不愿意與姜家人牽扯。姜梨也樂得清靜。
正與柳絮說著話,柳絮突然道:“哎,沒想到蕭先生也來了。”
姜梨抬眼看去,蕭德音穿著一件寬大的紫色衣裙,衣袂飄飄,款款而至。她慣來看上去溫柔典雅,如今也是一樣。在一眾比她年紀(jì)小的少女之中,非但沒有被比下去,反而有種獨特的美。
這里的貴女們許多也是明義堂的女學(xué)生,當(dāng)即都熱絡(luò)的與蕭德音打招呼。蕭德音含笑的受了,走到姜梨和柳絮身邊時,姜梨和柳絮也起身同她行禮。
蕭德音似乎很意外姜梨在這里,笑道:“沒想到你也來了。這些日子未曾在明義堂看見你,聽聞你受了風(fēng)寒,可還好?”
她絲毫不提姜家的那些事,仿佛為姜梨考慮的十分周全似的。姜梨也謝過了蕭德音的問號,待蕭德音走后,柳絮感嘆道:“明義堂的先生中,只有蕭先生最溫柔了。”
姜梨笑了笑,不置可否。她曾也以為蕭德音是最溫柔的那個,畢竟能有那般動人的琴聲,一定是個靈透的人。只是真相丑陋,真相令人寒心。
又坐了一會兒,主人家終于出來了。沈母和沈如云先出來,沈玉容后出來。沈母拉著沈如云與各位夫人小姐見禮,沈如云穿著玫瑰紫牡丹花紋錦長衣,霏子長裙,可算是十分華麗了。她今日亦是精心妝點過,不知是不是因為很快要嫁入寧遠侯府,得償所愿,看起來分外嬌艷。
沈玉容后出來,他一出來,許多貴女們黏在李家兄弟身上的目光,霎時間就轉(zhuǎn)向了沈玉容。這般的青年才俊,前途無量的小沈大人,即便只是?,那也是旁人爭著搶著的。況且這位爺還是個情種,自己夫人做下那般丑事仍然不離不棄,世上女子皆是希望自己夫君是深情之人。沈玉容這般,除了家底薄了點,真是找不出缺點了。
沈母的臉上,忍不住就流露出一點得意的神色來。她很喜歡這種眾星拱月的感覺,今日來府上的任何一位,換在幾年以前,他們一家都需高高仰望對方。而今這些人稱贊她的兒女,追捧她,卻讓她覺得,過去的一切苦都是值得的。哪怕只是為了這片刻的虛榮。
姜梨將沈母的神情盡收眼底,同這人做了三年的婆媳,她早已知道沈母的心里在想什么。心中忍不住嘲諷的一笑,便是沈玉容升官發(fā)財,她做了上等人的娘,骨子里的虛榮和市儈卻和從前沒什么兩樣,甚至比從前表現(xiàn)的還要露骨了些。
沈府的家宴要開始了,眾人落座在席上。侍女送上來一盤盤精致的菜肴,許久不見,沈府的下人多了很多,連飯菜的口味也變了。姜梨怔怔的想。
那時候她嫁到沈家,沈家本就沒什么家底,全憑沈玉容在外寫字和薛芳菲的嫁妝過活。她精打細(xì)算,每日的飯菜卻也不能太簡陋,即便這樣,還總是被沈如云和沈母嫌棄她不會過日子。
眼下沈家像是不缺銀子了,頓頓都有大魚大肉,還大擺筵席,不知這里面的銀子,有多少是永寧公主所贈。
姜梨才剛想到這一茬,就聽到沈府的下人來通報——永寧公主到了。
宴席上的眾人都訝然,永寧公主怎么會突然前來?
姜梨嘴角一扯,永寧公主當(dāng)然會來。只要有沈玉容的地方,她都會毫不猶豫的跟過來。從前也就罷了,但桐鄉(xiāng)一案的熱情還尚未完全消退,馮裕堂背后之人的謠言也并未肅清。永寧公主應(yīng)當(dāng)與沈家保持距離才是,這會兒來,只怕沈玉容不會很高興。
她不動聲色的朝另一邊席上的沈玉容看了一眼。
沈玉容嘴角含笑,正側(cè)頭聽身邊同僚說著什么,漫不經(jīng)心的往花園入口處看了一眼。那一眼里,姜梨分明看到了焦躁和不悅。
他和永寧公主果然產(chǎn)生了分歧。
永寧任性,又黏沈玉容黏的緊,一刻也不想分開。然而在沈玉容的心里,和永寧廝守顯然不是第一位的。這個時候,以沈玉容的性情,只會想方設(shè)法避嫌,永寧這么巴巴的貼上來,只會讓沈玉容惱怒。
姜梨舉起面前的茶杯,淺淺啜飲一口,笑容溫軟。
“沒想到公主會突然前來?!绷踝诮嫔磉叄低蹬c姜梨說話。
這時候,永寧公主也隨著引路的小廝進來了。
今日是沈母為沈如云設(shè)宴,永寧公主穿的卻比沈如云還要華艷,茜紅明珠花抹胸,飛鳥描花長裙,頭發(fā)挽成金絲八寶攢珠髻,可謂是十分耀眼了。她嘴唇紅潤,笑容嬌媚,道:“偶然經(jīng)過,本宮聽聞熱鬧,才知里頭設(shè)宴。進來瞧瞧,沈夫人不會介意吧?”
“哪里的話?”沈母笑道:“公主殿下肯來,府上蓬蓽生輝?!?/p>
永寧公主又是嬌小道:“沈夫人客氣了。大家不必在意本宮,同先前一樣吧。”她自然而然的坐在了沈如云身邊。
沈如云則像是得到了莫大的榮耀一般,將身子做的更筆直了一些,頭也昂的高高的。
看在姜梨眼里,卻有一種令人作嘔的惡心。
“沈家這模樣跟上趕著巴結(jié)差不多,”柳絮低聲道:“沈大人看著也是個清高之人,怎么這家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苯嬷徽f了一句話。畢竟沈玉容究竟是不是真清高,她是最清楚不過的了。
永寧公主若無其事的往沈玉容那頭看了一眼,沈玉容并未注意到她,她眼中閃過一絲失望,隨即又很快隱去,同席上的夫人們神情自若的笑談起來。
巴結(jié)永寧公主的人,實在不少。姜老夫人和盧氏卻坐著沒動,甚至沒有主動與永寧公主打招呼。永寧公主是成王的妹妹,成王和右相勾結(jié),右相和姜家是對頭,自然沒什么可說的。
這頓宴席,看上去也是賓主盡歡。夫人們忙著熱絡(luò)的閑談,相看的相看,巴結(jié)的巴結(jié)。用過飯后,就當(dāng)在庭院小筑里看雪。
雖然今日未曾下雪,但沈府風(fēng)雅,特意修繕了看雪亭。長長的一道廊亭,也是一方景色。柳絮有些興致缺缺,其他小姐隨著沈如云在院子里走動,柳絮卻不愛湊這個熱鬧,拉著姜梨,兩個人單獨在園子里閑逛。
逛了一會兒,柳絮要去凈房,姜梨在外等她,也隨意走走,走著走著,突然看見一處敞開的屋里,桌上放了一方琴。
這方古琴,一看就很是珍貴,而是應(yīng)當(dāng)是女子所用,十分纖細(xì)輕薄,琴面下還雕刻了花鳥。在她作為薛芳菲的時候,她本來帶了一把琴,那是薛昭送她的,最后隨著她的死也一并燒毀了。沈玉容彈琴,斷不會用這種女兒家的琴,看到這把琴的第一眼起,姜梨就曉得,這是永寧公主所贈。
永寧公主也會彈琴,雖然也許她的琴藝并不精妙,但世上不乏追捧她,為她叫好的人。姜梨走進屋,走到這方琴跟前,伸手撫過琴面,珍貴的琴,大約摸起來都沒有粗糙的感覺,是截然不同的精致。她可以想到,或許在從前,沈玉容就坐在這里,看著永寧公主撫琴,也許應(yīng)和,也許只是微笑著看著。想著想著,姜梨般覺得一陣惡心。
她卻坐了下來。
沒有焚香,也沒有浴手,她試了一下,直接便彈撥起來。
她彈得是《關(guān)上月》。
琴聲悠悠蕩蕩,漸漸傳出了老遠,沈府沒有國公府大,這琴聲自然也不會在中途就銷聲匿跡,漸漸地傳到了廊亭之上。
起先還沒有人注意,以為是哪位琴師在彈奏。漸漸地,聽的人也都被吸引了注意,有人道:“這是哪位琴師,《關(guān)上月》這般琴曲也能彈得出神入化,這……這是何人在彈?”
“對對對,哎,蕭先生,您不是會琴嗎?這琴聲已經(jīng)能稱得上極好了吧?”有人問。
冷不防有人問到蕭德音,蕭德音正在發(fā)呆,一時沒回過神,只見身邊有人輕輕扯了扯她的衣袖,“蕭先生,您怎么了?”
蕭德音這才回過神,勉強笑了笑,回答道:“嗯,談的極好。”無人發(fā)現(xiàn)她此刻的掌心里,竟全是汗水。
旁人只能聽到琴聲,卻聽不到琴心,可她分明就覺得,彈琴的人如此熟悉,好像就是那個人,那個本應(yīng)不該存在的人……薛芳菲?
這怎么可能呢!
薛芳菲已經(jīng)死了,彈琴的定然是和薛芳菲琴聲相仿的人,是她自己弄錯了。蕭德音這般想著,迫不及待的問沈母,道:“敢問夫人,府上琴聲是何人所奏,能不能請來一敘?”
沈母也是一頭霧水,道:“琴師?我們府上未曾請過琴師?!?/p>
“未曾請過琴師,那彈琴的是誰?”眾人詫異,“不會是來客里的哪位小姐吧?”
沈如云恰好也在,她想了想,道:“府里只有一張琴,是大哥的,放在西園的茶房里。要是有人在咱們府上彈琴,定然只能彈那一張琴,只要派人去瞧瞧就知道是誰了。諸位不必心急,我這就叫人去看,哪位彈琴的人是誰,再請他過來。”說罷,便吩咐丫鬟前去了。
《關(guān)上月》仍舊沒有停,越是彈到激蕩處,越是有味道,有人忍不住道:“這琴聲,和蕭先生也差不離了?!?/p>
蕭德音聞言,心中一陣惱火。曾幾何時,整個燕京城將她奉為第一琴師,尤其是驚鴻仙子出嫁以后,她再無對手??墒嵌潭贪肽暌詠恚仁墙?,后是莫名其妙的這人,她這第一琴師,仿佛人人都能做得似的!
除了惱怒以外,蕭德音的內(nèi)心深處,還有深深地恐懼。
實在是太像了。
她還記得第一次聽薛芳菲彈奏《關(guān)上月》的時候,吃驚的都不肯相信世上有人能彈成如此境界。在那時,她也痛恨的發(fā)現(xiàn),自己的琴技,的確及不上薛芳菲。
好在薛芳菲死了。
但這人是誰?
被沈如云吩咐去尋找彈琴之人的丫鬟來到了西園的屋子里,那彈琴生不知什么時候停了。小丫鬟進了屋子,看見那方珍貴的花鳥琴端端正正的放在桌上,似乎從未有人來過。
空氣里只余淡淡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