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阿梨,也是阿貍。是姜梨,也是薛芳菲。
不能忘記了自己是誰。
姬蘅聳了聳肩,拿起酒碗來喝了一口,他看起來很斯文矜貴,酒碗?yún)s空了。酒量似乎很好,姜梨心里這般想著,也是,處在姬蘅這樣的位置,若是酒量不好,一杯酒下去就醉了,只怕早已死過千百回。
她掩飾住心中所想,也跟著拿起面前的瓷盅,小小的啜飲一口,真甜吶。
院子里的火光暖意融融,在陌生的地方,似乎可以做陌生的人,喧囂和熱鬧會掩飾一些不自然的東西,使她不必做出非得和姜二小姐相似的舉止來。就算是她用原本薛芳菲的性情,也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
這一場遲來的年夜飯,酒足飯飽以后,除了姜梨以外,大家都東倒西歪了。
姬老將軍率先回屋睡覺去了,事實上,他喝到一半就已經(jīng)鼾聲如雷。還是陸璣和孔六將他攙扶著回房去的。海棠也早早的回屋了,她到底和國公府的人不甚相熟,性情也不如從前開朗,加之毒蛛的傷痕也要早些休息養(yǎng)好,沒有久呆。
聞人遙喝醉了便嚷著要與人賭錢,司徒九月給他聞了一帖藥,“哐當”一聲就倒了下去。司徒九月瀟灑的走了,國公府的暗衛(wèi)們也只得扛著聞人遙回去。
院子里瞬間只剩下了姬蘅和姜梨。
獨獨剩下姬蘅和姜梨也沒什么,只是因為文紀道:“大人之前吩咐過,有事要與姑娘說,屬下在外面等候。”就和趙軻一起離開了院子。
姬蘅的屬下們都很忠心,國公府的下人們顯然也是很聽主子命令的一類,說出去等候,諾大的院子里,霎時間就一個人都沒有了。姜梨懷疑連一只鳥一只蟲都沒有,活物里除了他們二人,大概就只有花圃里那些嬌艷欲滴的毒花了。
酒席撤下,只剩下姬蘅和姜梨一桌。篝火卻沒有燃盡,比之前小了些,但院子也比方才安靜了多。因此,非但沒有黯淡,反而有種安靜過后的溫暖。
姜梨問:“國公爺?”
姬蘅一手支著下巴,托腮看著她,卻遲遲不答應(yīng),姜梨湊近去看,卻愕然的發(fā)現(xiàn),姬蘅的眼睛微閉,并未看向她。
“國公爺?”姜梨又遲疑的叫了一聲,姬蘅仍舊沒有動彈。
不會是喝醉了?她不由得看向姬蘅腳下早已空了的幾只酒壇,便是再好的酒量,這么喝下去,總得有醉意的。方才喝酒的男子們早就不頂事了,唯有姬蘅神態(tài)清醒,舉止自若,她還在感嘆,姬蘅這可真是千杯不醉,沒料到這會兒反而才有了反應(yīng)。
不過為了確定這人是不是真的醉了,還是惡作劇,姜梨又湊近了一些看。
青年的皮膚本就白皙,細膩的連女子看了都要妒忌,也不知是如何養(yǎng)出來的。這時候已經(jīng)染上了一層淺淺的緋色,卻愈發(fā)動人,人面桃花四個字,卻不能形容的盡。那雙平日里總是多情的雙眸,此刻微閉著,看不到里面玩味的神色,睫毛長長的溫純的垂下來,顯出幾分從來沒有過的溫和。他的鼻梁挺拔,嘴唇一點艷色,而眼角的一顆淚痣,比桃花還要妖冶。這么一個男人坐在眼前,像是少年一般溫柔,又想男子一般令人迷惑,姜梨縱然為人兩世,看的也不由得有些出神。
傳言姬蘅的生父姬暝寒就是出了名的冷面將軍美男子,而她的生父虞紅葉的美貌,更是得了“妖女”之稱,可見二人都是世間少有的美人。美人與美人結(jié)合,大概才能生下這般毫無瑕疵的男子。
姜梨忍不住想,可惜未曾見過這二人,不知當是怎樣的風采,看姬蘅這樣子,只怕傳聞也描不出這對夫婦風華的一半來。
她又坐著靜靜的等了一會兒,想等姬蘅醒來,但等了許久,都不見姬蘅有醒來的跡象。姜梨想要起身去找文紀和趙軻,但這么大的院子,但凡她要出去,就得留姬蘅一人在這里。
不知為何,姜梨總覺得有些不妥。雖然在旁人眼中,姬蘅是一個無所不能,沒有人能對付的了的厲害角色。但認識姬蘅越久,了解的越深入,他雖然矛盾,但總歸身上也有一些尋常人的影子。這世上,沒有什么人是無所不能的神。
姬蘅的仇家多,這也是姜梨早就知道的。誰知道這會兒暗處有沒有其他人,要知道喝醉了的姬蘅,睡夢之中別人想要他的命,應(yīng)當也是易如反掌。因為死過一次,姜梨對性命格外珍惜,她相信姬蘅也是一樣。不管姬蘅目的是什么,又想要做什么,但只要他死了,奇異而戛然而止,就沒有“以后”。
姜梨想要掏出哨子,卻發(fā)現(xiàn)哨子留在府里了。無奈,只得繼續(xù)守著姬蘅,不知何時姬蘅才會醒來。她又回頭看了一眼姬蘅,睡夢里的姬蘅,像是脆弱的美人,不由得,她心里一軟,便解開自己的披風,披到了姬蘅身上。
在外面睡著,容易著涼,她說服自己,姬蘅幫了她許多次,這點小事,便也不必計較了。
靜靜的坐在他身邊,好像時光也變得寧靜了。分明坐在身邊的是一個危險人物,但因為對方喝醉了什么都不知道的原因,沒有針鋒相對的試探,也沒有彼此提防的互相逢迎,就這么真真切切的坐一會兒,也是很難得的。
外面隱隱約約傳來守更人打鐘的聲音,姜梨心中一動,年夜過了,新的一年到來了。
她忍不住看了姬蘅一眼,姬蘅毫無察覺,姜梨心想,沒想到成為姜二小姐的第一個新年,竟是與這人過的。這要是放在從前,她一定怎么也不會相信會發(fā)生這種事。不過短短半年時間,竟如滄海桑田,一切都變化了。原本信任的人對自己拔刀相向,毫無干系甚至躲避的人,卻和自己坐在一起守歲。
這,或許就是命運的玄妙之處吧!
她小聲的,溫柔的道:“新年好呀,國公爺?!?/p>
年輕的男子仍舊閉目,嘴角卻好似微微揚了一點,亦或是錯覺眼花了。姜梨抬眼看向天空,小雪已經(jīng)停了,院子里的最后一點篝火燃盡,余燼里看不出曾經(jīng)的熱鬧。
無論如何,過去的都過去了。
文紀從外面走進來,看見姜梨坐在姬蘅身邊,微微一怔,道:“姜二姑娘?”
“嗯?”姜梨站起身,“你來的正好,國公爺好似喝醉了?!?/p>
“喝醉了?”文紀蹙眉,“姑娘何不出來叫屬下?”
“我怕我離開,國公爺一人留在這里有危險?!苯娼忉?。
文紀噎了噎,大約姜梨說的話實在令他難以理解。姜梨見他如此,也猜到了他心中所想,就道:“他畢竟喝醉了,我知道他很厲害,不過到底也是肉體凡胎。國公府樹敵不少,倘若有人趁此機會前來索命,不說得手,可倘若傷到了他也不好。我雖不會武功,但還能喊,真要有什么不對,自然會叫人來。只是我本以為他很快會醒,不曾想像是醉的深了。”姜梨微笑道:“既然如此,今夜事情怕是談不成,無事,我先回去,改日得了機會再來拜訪,或者讓趙軻傳話也行。”
她得離開了,在這里耽誤太久,今夜也別想休息。
文紀提醒:“您的披風……”
“差點忘記?!苯鎻募м康纳砩夏闷鹱约旱呐L,又對文紀笑道:“不過雖然他醉的深,還是不要在這里睡得好。燕京城風雪大,著了風寒不是小事,你之后將他帶回屋去吧?!?/p>
文紀道:“趙軻送您?!?/p>
“好?!苯娴?,“不必送我了,我知道出去的路,趙軻應(yīng)當在外面等吧。你留在這里吧,你主子身邊差不了人,太危險了。”
她系好披風的帶子,隨手提了一盞放在桌上的燈籠,離開了院子。
文紀看著女孩子消失的背影,雪地路滑,她卻走得很穩(wěn),不快也不慢,很堅定的樣子。分明是柔弱的少女,不知為何,總讓人覺得很有力量。
姜梨的身影消失了,再也看不到了,文紀轉(zhuǎn)過頭,正想叫醒姬蘅,卻見那紅衣的青年,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
他的雙眼一片清明,沒有一絲醉意,仍舊是手托腮的姿態(tài),卻沒有方才的脆弱無依,仿佛一切都是人的錯覺。
“主子?!蔽募o道,話語里并無驚訝,仿佛早就知道姬蘅并沒有醉似的。
也許是,畢竟國公府的這位大人,從來不允許自己喝醉。無論何時何地,醉了就會給人可乘之機。不知從多少歲起,也許是知曉一切的真相開始,他就永遠的活在清醒之中,時時刻刻都如此。
“走吧。”姬蘅站起身,轉(zhuǎn)身往屋里走去。
他的耳邊,還回想著女孩子的話。
“我知道他很厲害,不過到底也是肉體凡胎。國公府樹敵不少,倘若有人趁此機會前來索命,不說得手,可倘若傷到了他也不好。我雖不會武功,但還能喊,真要有什么不對,自然會叫人來?!?/p>
她竟然想著保護他?
不知該說是可貴的善良還是愚蠢的天真,真要出事,哪里會給她叫人的機會,自然是連她也一起殺了。但最令人詫異的,大約還是她認為自己是肉體凡胎,也是蕓蕓眾生之中最普通的一個。
人們敬畏他、仰望他、害怕他、依賴他,時間久了,連他自己都不記得,他只是個人。
保護他這種事,除了暗衛(wèi)以外,幾十年來,大約沒有人對他說過,包括他的親人。他所需要的是成長和強大,不需要有軟弱。
但是……姜梨卻把這一切說的無比自然。
姬蘅收起扇子,不再多想。
身上似乎還有她披風上的暖意。
……
這天晚上,最后是趙軻將姜梨送回姜家的。同出去的時候一樣,仍舊是走的“后門”,無人發(fā)現(xiàn)。
第二日,姜梨因著頭天晚上在國公府折騰了大半夜,起得也晚了些。桐兒還笑道:“姑娘昨夜里睡得真長,難得睡得這樣好。外頭到處都是放鞭炮的聲音,奴婢今兒個雞叫三聲的時候就醒了,在床上烙餅似的睡不著?!?/p>
白雪和桐兒絲毫不曉得姜梨昨夜里根本沒在府上,而是去了國公府,甚至和姬老將軍一群人烤了鹿肉。
不過這話要是對她們說,也實在令人驚世駭俗了,也許旁人還以為她在說夢話,畢竟能在深更半夜里偷溜出門去國公府和一群倒也不算很熟悉的人喝酒吃肉,實在不像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干得出來的事,甚至別說是大戶人家的小姐,正經(jīng)人家的女孩子,怕是也沒這個膽子。
姜梨搖了搖頭,不知為何,卻又有些好笑。很奇怪,如今她的身份遠比做“沈夫人”的時候高的多了,按理來說要講的規(guī)矩也應(yīng)當更多才是。事實上她卻是比從前更自由了些,可見有的時候身份并不是禁錮自己天性的理由,人才是。
這回她倒是挺慶幸的。
白雪道:“姑娘,咱們該去給老夫人請安了?!?/p>
新年這段日子,每日早晨給姜老夫人請安是少不了的??赡芙戏蛉艘蚕M么藱C會修復(fù)和姜梨的關(guān)系,每每對姜梨也算慈愛,只是這過分的慈愛,讓姜梨有些不自在。
她道:“好。”
到了晚鳳堂,便見姜老夫人坐在堂廳里,姜丙吉正被奶媽拉著,坐在凳子上吃花生糖。自從季淑然走了后,姜老夫人對姜丙吉的管教也嚴厲了許多。姜丙吉畢竟是小孩子,當初季淑然雖然寵愛,但更多的時間還是養(yǎng)在了老夫人身邊。因此雖然有些養(yǎng)歪了,卻不像姜幼瑤那般無可救藥。這段日子也規(guī)矩了起來,至少不像姜梨剛到姜府時候那般無法無天了。
姜老夫人見姜梨來了,照常和姜梨說了會兒話。姜玉燕也在,局促的坐在一邊,沉默的很少說話。她是這個性子,姜老夫人習以為常,待她也是淡淡的。雖然不苛刻,但也不親熱。
唯有姜幼瑤遲遲未來。
“三丫頭怎么沒過來?”姜老夫人問。
身邊的嬤嬤瞧了瞧外面,道:“許是起遲了,丫鬟們也沒來報?!?/p>
姜老夫人皺了皺眉,道:“越發(fā)沒規(guī)矩!”她大約以為姜幼瑤是昨日里因為葉家來人的事還在賭氣,故意不來請安的。
姜梨微微一笑,不疾不徐的喝茶,姜幼瑤如何,她才懶得管。姜幼瑤倘若再不收起原先的性子,便是自己不對付她,也遲早有人對付她。
“你去看看?!苯戏蛉藢φ渲榈溃骸鞍阉o我‘請’過來。”
姜老夫人的聲音里,已然有了些微怒氣。
姜玉燕更害怕了,有些手足無措,似乎是想離開,又不知應(yīng)當找個什么理由。躊躇的時候,姜景睿和姜景佑也來了,年關(guān)的時候他們不必念書,難得的自由。姜景睿看見姜梨一樂,道:“喲,都來齊了?!?/p>
盧氏四下掃了一眼,笑道:“怕不是都吧,幼瑤怎么不見?”
她就這么說說,眼下楊氏不在,季淑然也不在,無人與她搭話。盧氏就來與姜梨閑聊,都是些瑣碎的事情,簡直是沒話找話說。盧氏也知道,如今姜老夫人有意想要彌補姜梨,和姜梨交好,自然能讓老夫人心中舒坦。能把老夫人哄得高興了,日子能難過到哪里去?
這般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過了一會兒,珍珠回來了。姜梨眼尖的發(fā)現(xiàn),珍珠的身后并沒有其他人——她沒有把姜幼瑤“請”來。
不僅如此,走得近了,姜梨還發(fā)現(xiàn),珍珠腳步匆匆,面色慌張,她是老夫人身邊的丫鬟,鮮少有這般驚惶的時候,如此神色,只怕是出了事。
果然,珍珠一進晚鳳堂,就道:“老夫人,出事了,三小姐不見了!”
“什么不見了?”姜老夫人皺眉道。
“三小姐不在府里,離開了!”
“離開了是什么意思?”盧氏不以為然,“說不準她出府玩去了,只是沒與門房的人說,怎么這般驚惶的?”
珍珠扭頭,似乎這才看到盧氏也在,面色更加為難了。姜老夫人道:“你只管說,不必忌諱什么,此處都是自家人?!?/p>
“三小姐絕不是偷偷出府去玩的?!闭渲榈溃骸芭痉讲湃タ催^了,三小姐屋里,值錢的金銀細軟都不見了,還有架子上的古董,衣物。而且,三小姐的貼身丫鬟還在府里,三小姐若偷偷出府,不可能不帶上丫鬟的!”
這分明是要一去不回頭的姿態(tài)。
“啪”的一聲,姜老夫人手里的茶盞摔碎了。盧氏也驚訝的張大了嘴。
姜梨心想,這回可是真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