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霜林滿懷期待地走著。
可是等了一會兒,羅楓華沒有追上來,也沒有喊他。
他頓了頓,就不由地放慢了腳步。
直到走出百米開外,再走就要到城門口了,還是沒有人喊他。他捏了捏手指關(guān)節(jié),心道,罷了,反正自己從小就沒有什么玩伴,多少年元宵燈火都是獨自逛的,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步下臺階。
一級。
兩級。
終于倏忽回頭,鼻梁高皺,變了面目,忍不住吼道:“羅楓華!”
羅楓華其實沒走,他站在原地,鞋子已經(jīng)拾回來了,正左右為難著,不知道該怎么辦。這時候聽到徐霜林的一聲暴喝,猶如當(dāng)頭一棒,猛地回神過來,睜大了圓眼睛,茫然道:“啊……”
“……”
算了。
真是服了他了。
于是那一年元宵節(jié),他和徐霜林一起,陪在南宮柳旁邊。
南宮柳苦惱之極地對著術(shù)法卷軸死記硬磕,翻著白眼誦道:“心口下一寸五分,為巨闕穴、為心幕,遇打則人事不省,當(dāng)向右邊肺府穴下……下……下那啥來著?”他撓頭道,“又不記得了?!?/p>
“笨!笨死你算了!!”
徐霜林就拿竹簡敲他哥的腦門,滿臉的戾氣,“下半分,用臂拳打去即醒,若醒后不愈,則一百余日必死。臍上水分穴,屬小腸胃二經(jīng),重傷二十八日死。……第九遍了?。。∧阍趺礇]給蠢死?!”
南宮柳顯得很沮喪,趴在桌上,長嘆一口氣,然而掀起眼簾,吹了吹自己額前落著的一縷細(xì)軟頭發(fā)。
“我也覺得我自己很笨啊……要是跟你一樣聰明就好了?!?/p>
“不可能?!毙焖?jǐn)蒯斀罔F道,“做夢吧。”
暖簾子一掀一落,方才出去煮元宵的羅楓華回來了。
他披著厚斗篷,漆黑的發(fā)間和卷起的眼睫上都落著點點細(xì)雪,爐火映照之下,一張平平無奇的臉倒也生出些耐看的味道來。
就好像迎春細(xì)小,落雪則艷。
“背了好久了,吃點元宵吧,歇息一會兒吧。”
羅楓華把木托盤端過來,三碗元宵,一人一碗。
南宮柳歡呼一聲,立刻沖到案前,正欲伸手,卻被身后之人拽住。
徐霜林陰沉著臉:“急什么啊,沒規(guī)沒矩的,謝謝呢?”
南宮柳咋了咋舌,似乎有些詫異自己這位最沒規(guī)矩的弟弟,居然在這一節(jié)上會跟自己蹬鼻子上臉。
“干嘛?”
見弟弟有些危險地瞇起眼睛,南宮柳連連擺手,順帶還買了個乖,衣袖一撣,行了個大禮,仰頭開玩笑道:“小奴謝過主子恩賜啦~”
羅楓華:“……”
徐霜林看這家伙淘氣,覺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想也知道這人大概又是從哪個話本里學(xué)來的,便道:“行了,吃點心吧?!?/p>
羅楓華搓了搓凍得有些木僵發(fā)紅的手,放到嘴邊呵了呵,徐霜林替他解了斗篷,他便有些受寵若驚:“啊,不必麻煩?!?/p>
徐霜林懶得理他,不咸不淡地問:“外頭下雪了?”
“嗯,剛下,不知道今晚堆不堆得起來,第二天可以打雪仗。”
“……師尊?!边@時候突如其來的稱呼絕不是恭敬,而是嘲笑,“你都多大了?!?/p>
羅楓華便笑,睫毛軟軟的,徐霜林看著不由心底溫柔,但驚覺這份溫柔時,他又沒來由地覺得惱羞成怒,他急匆匆地尋找著任何可以宣泄的理由,羅楓華果然沒讓他失望,他很快就找到了,于是點著斗篷上一個補丁嫌棄道:
“你很窮嗎?來儒風(fēng)門都那么久了,這件破爛怎么還不扔?穿到外頭別人以為我們欺負(fù)你,你是不是傻啊?。俊?/p>
羅楓華就立刻忐忑起來:“這個,這個就算破了,補一補也還是能穿的,想到下修界還有那么多人在受難,我就沒有辦法吃好喝好啊,置辦一件斗篷的錢,可以買十來張靈符,贈與需要的人。多好啊?!?/p>
“……”徐霜林手指仍戳在補丁上,怒氣沖沖地瞪他。
羅楓華小心翼翼地尋求著自己這位高徒的認(rèn)同:“你不覺得嗎?”
“我覺得你有?。「F??!”
但話雖這么說,還是把斗篷掛回了架上。
三個人圍著暖爐,吃著湯圓。
元宵花燈是看不成了,但這年紀(jì)相若的三個少年人,湊在一起倒也有說有聊,不覺得枯燥。
窗外下著雪,冰霜覆蓋在紅色的窗櫺邊沿,晶瑩剔透。
屋內(nèi)柴火劈啪,映得滿室如春。
后來喝了點酒,氣氛便就更好,羅楓華甚至拗不過他們,便接過了南宮柳拿來的箜篌,臉頰紅紅的,有些醉意,撥弄三兩聲,唱了一曲家鄉(xiāng)小調(diào)。
“潭間落花三四點,岸上弦鳴一兩聲,弱冠年華最是好,輕蹄快馬,看盡天涯花……”
“師尊師尊,這個好聽,你教教我,叫什么?”
“少年游?!绷_楓華溫和道,“是蜀中短歌,我覺得很應(yīng)景?!?/p>
南宮柳仰頭便笑,他的笑容一向熱絡(luò)過頭,總有些諂媚之氣,但喝多了酒,竟也有了幾分率真爽朗:“哈哈哈,少年游好聽,我們可不就是少年裘馬,意氣風(fēng)發(fā)嗎?”
徐霜林抱臂冷哼:“一本書背了九遍都背不下來,哪個少年有你這么蠢?!?/p>
“哎呀,人各有短,人各有長嘛?!蹦蠈m柳笑瞇瞇的,居然也有精氣神去反駁自己的弟弟,“你雖然是天縱之才,但我或許也有我自己的稟賦呀。”
“……你喝多了?!?/p>
羅楓華也笑,端起酒盞,說道:“望你們一生都是弱冠年華,各憑所長,做一世君子?!?/p>
南宮柳便撫掌,勾著自己弟弟的肩膀,惹得徐霜林渾身不自在,推開他,南宮柳不以為意,哈哈大笑道:“師尊這樣一說,我忽然想起來,咱們雖然不放河燈,但愿望總要許的,都許個愿吧?!?/p>
徐霜林便抽了抽嘴角:“我覺得許愿這種事情挺惡心的?!?/p>
羅楓華說:“寫紙上吧,寫完了,丟進(jìn)火里,也會成真?!?/p>
最后還是各自寫下了愿望。羅楓華的是什么,自是不必多說,他方才祝酒的時候,就已經(jīng)講過了。
南宮柳有讀書障礙,喜歡邊寫邊念:“望……吃好喝好,有大出息,和睦,團(tuán)圓?!?/p>
徐霜林被惡心得不行,但惡心里又夾雜著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情緒。
他是庶子,在家里從來沒有太多的人會關(guān)注他。
是羅楓華來了之后,他才有了伴,他和南宮柳,還有師尊三個人,他們常常會一起玩耍,一起修行。
與其說羅楓華是他的師父,不如是說是他人生中第一位摯友。
因為有羅楓華在,他甚至不再那么妒恨兄長一無是處,卻因嫡子身份博盡關(guān)注。他們朝夕相處著,倒也能瞧出些南宮柳身上的可愛來。
“阿絮寫了什么?”
徐霜林不答,把自己團(tuán)好的紙隨意丟到了火塘里。
心愿很快就被光明與熾熱吞沒,濺起的花火映著他的眼。
“什么都沒寫,白紙。”
羅楓華和南宮柳便大失所望,露出些失落的神情。
徐霜林便露齒而笑,笑容邪氣里又有些甜膩,帶著種捉弄人之后兀自生出的洋洋自得。
騙你們的。
那紙團(tuán)里的字跡工工整整、端端正正、一筆一劃,認(rèn)認(rèn)真真。寫的是——
望,羅楓華、南宮絮、南宮柳三人,能一生為親為友,橘子一起吃,糕點一起分,屋頂,一起爬。
從弱冠年華,到鬢生白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