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是新收的小徒弟絮絮叨叨,楚晚寧有時(shí)覺得很驚訝,自己的淡漠對于任何人而言都是一道墻垣。
唯有這家伙開開心心地翻過了墻來,還沒事人一樣地摸著后腦勺東張西望。
怕是個傻子。
這邊,墨燃盤算著以后要買什么孝敬師父,便問:“師尊喜歡吃桂花糕嗎?”
“嗯。”
“荷花酥呢?”
“嗯?!?/p>
“桂花糖藕呢?”
“嗯。”
墨燃的酒窩就愈發(fā)深甜,他笑道:“師尊是真的很喜歡甜的東西?!?/p>
楚晚寧這次不嗯了,他大概終于后知后覺地明白甜食與自己一貫冰冷冷的模樣不太相符。
他又喝了一口酒,因?yàn)榘脨?,所以喝的這一口頗為豪邁。這酒雖然甜醇,但還是有點(diǎn)沖,他被嗆到了。
無奈要臉,楚晚寧覺得喝酒被嗆到這種事情很丟人,所以就硬生生地忍著不咳嗽,忍著忍著,喉間辛辣便愈烈,激得他眼尾鼻尖都不禁有些發(fā)紅。
身邊的少年還在宏圖大志,說著他并不波瀾壯闊的未來,很有些英雄氣短的意思:“那我就都給師尊買回來,我以后搜集五湖四海的好吃的,編成冊子,然后陪著師尊吃遍天南海北,再然后……”
他笑著回頭,忽地嚇了一跳。
“師尊,你、你怎么了?”
楚晚寧:“……”
身為人師,若是被徒弟送來的酒水嗆到,豈非天大的笑話?
堅(jiān)持住,不能咳。
于是眼尾愈發(fā)紅,眸里甚至都起了一層迷蒙水汽。
墨燃便有些手足無措了:“是我說錯話了么?師尊,你怎么哭了?”
“……”
楚晚寧瞪著他,長睫毛微微顫動著,有些怒意。
墨燃沒有覺乎出他的惱怒,愣了一會,才似乎有些明白過來,他的語氣剎那變得很溫柔:“是之前都沒有人買給師尊吃嗎?”
楚晚寧的怒意便更甚了。
墨燃自顧自地:“其實(shí)我有一陣子,也總吃不到東西,都快餓死了。后來路上遇到一個小哥哥,給我喝了一壺甜甜的米粥……我也喜歡甜的呀,但之前也沒人能買給我吃。”
這個少年頗有推己及人的天賦,最后篤信地認(rèn)定楚晚寧是因?yàn)楦袆佣t了眼眶。
他拉住了楚晚寧的手。
這真是始料未及的了,楚晚寧長那么大,除去手把手教別人法術(shù)這種情況,也就只有懷罪牽過他的手。就這樣冷不防被一個新收的弟子冒冒失失不守規(guī)矩地拉住,他覺得很意外。
他正欲怒,抬眼卻見他的這個小意外,正仰著一張英俊而稚氣尚存的年輕臉龐,認(rèn)認(rèn)真真地說:
“師尊,等我出息了,我給你買糖吃呀?!?/p>
少年眉梢眼角盡是柔和。
“我給你們買最好的糖果,管夠。我阿娘教過我,要報(bào)恩的呢?!?/p>
沒好好上過學(xué),樂館子里混久了,講話總是那么怪腔怪調(diào)的,總有些詞不達(dá)意的可笑。
但是,楚晚寧知道自己那個時(shí)候是被燙到了,他盯著墨燃看了須臾,忽地垂落眼簾,不再吭聲。
過了好久,酒勁終于緩下去了,楚晚寧才有些不自在地輕咳了一嗓子,淡淡地:“以后不要再講糊涂話。還有……”也是忽然的好奇心起,他問,“有件事,我想問你?!?/p>
“師尊盡管說?!?/p>
楚晚寧躊躇著,最終還是有些尷尬地問:“那時(shí)候,通天塔前那么多人,為什么拜我?”
少年墨燃開口說話——
但就在此時(shí),回憶驀地被打斷了。
踏仙君提著酒壺,立在了一直發(fā)怔的楚晚寧面前,抬起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額頭。
“怎么了?”
楚晚寧的眸子這時(shí)才慢慢有了焦點(diǎn),他看著眼前的墨燃。
面色蒼白,神情陰鷙,雖依舊英俊,卻難掩骨中暴虐。野獸般的一雙鷹眼。
再也不是當(dāng)初那個熾熱的少年了。
都過去了。
他忽然覺得很疲憊,非常非常地疲憊。是被軟禁了那么久以來,從來沒有過的極度茫然與痛楚。
他矛盾極了,甚至根本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眼前這個男人。
楚晚寧轉(zhuǎn)過了臉。
一只微涼的大手掐住了他的下巴,將他的臉龐掰過來。鳳目中光影流動,映著天邊最后一絲紅霞,也映著濃濃昏暗里,踏仙君那張略顯陰沉的臉:“你還在生氣?”
楚晚寧閉了眼,良久,喉中沙啞:“沒有。”
“燒熱退了?”未及楚晚寧答話,墨燃就徑自松開他的下巴,探了他的額頭,然后自顧自地,“嗯,退了?!?/p>
他坐下來,一邊拍開酒罐子的封泥,一邊說道:“既然病好了,氣也消了。今日就好好陪本座喝個酒吧。”
“……”
明知道踏仙君背后還有一個看不見的幕后黑手,明知道此刻看似平靜的死生之巔實(shí)則危機(jī)四伏,明知不該打草驚蛇,不該有所異樣。
但當(dāng)酒傾倒而出,墨燃淡淡道:“梨花白,你最喜歡的酒?!睍r(shí),他還是恍神了。
香氣飄然而出,如隔塵世,似幻似真。
那也是他這輩子喝的第一種酒。
一生都不會忘。
楚晚寧抬起眼,看著倒酒的人,他知道墨燃一定已不記得這樁往事了。他忽然心頭鈍痛,喉間酸澀不已,于是端起酒盞,一飲而盡。
酒太烈了,這樣豪飲,是會嗆到的。
但這一次,楚晚寧再也無所顧忌地,甚至猶如抓住了激流中的浮草一般,劇烈地咳了起來,眼眶紅了,睫毛濕了,甚至終有淚水淌落——
墨燃微微怔了一下,眸中似有一瞬恍惚。
不過,他很快就瞇起眼睛,不緊不慢地咧嘴笑了起來:“師尊怎么了?怎么哭了?”
楚晚寧忍著,哪怕撕心裂肺哪怕煎熬至極哪怕真相已知,也什么都不能做。
或拔除長恨花。
或找出幕后黑手。
或自己身死。
在這之前,他知道自己必須隱忍下去。
裝作什么都還不知道,裝作恨極怒極,楚晚寧于是闔了眸,極力繃著脊背,喑啞道:“酒?!?/p>
墨燃慢悠悠地道:“酒太沖了?”
楚晚寧不答,又滿一杯,飲入肺腑,一路燒燙。
“為什么拜了我?”
他舒開氤氳的眼眸,遙遙眺望,暮靄之間,通天塔依舊莊嚴(yán)矗立。只是當(dāng)年那個笑吟吟說著:“因?yàn)槲蚁矚g你,覺得你親切。”的少年,卻再也回不來了。
人生有八苦。
生老病死。愛別離。求不得。怨憎會。五陰熾。
是謂長恨。
曾有那么多次覺察真相的機(jī)會,但他都錯過了,而他終于覺察出墨燃心性扭曲的真正原因時(shí),卻已成廢人一個,什么都做不了。
夜里,楚晚寧看著墨燃在自己枕邊熟睡,那張?jiān)?jīng)純澈的臉龐籠著一層陰冷,臉色白的像紙。
他恨過,怨過。
在墨燃與自己揮刀斷義的時(shí)候,他也曾心寒,在墨燃強(qiáng)迫自己雌伏的時(shí)候,他也曾心死。
可漫漫長夜里,凄清羅帷中。
他躺在踏仙帝君身邊,終于知道真相的楚晚寧只覺得過往的恨也好,怨也好,心寒也好,心死也罷,都是那樣荒謬。
墨燃早已中了蠱毒,這一切所作所為,竟根本不是他的初衷。
那個叱咤風(fēng)云的踏仙帝君,早已被鐵鎖囚困,鐵鏈綁縛。自己身為師尊,卻什么也做不了。
因?yàn)椴恢辣澈缶烤褂卸嗌匐p眼睛看著,他不能與任何一個人明言真相。
他甚至,不能對墨燃表現(xiàn)出一星半點(diǎn)的憐憫與和緩。他只能恨著,怨著,心冷心死著。
只有當(dāng)夜深人靜,在這巫山殿里,蘇幕深處,待墨燃睡熟了,楚晚寧才能起身,撫上墨燃蒼白的臉。
才能輕輕地說一聲:“對不起,是師父沒有保護(hù)好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