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本座見到了誰！

當年的臨安城正值戰(zhàn)亂，過眼處滿地血膏，四下里盡是斷壁殘垣。在厲鬼瘴氣的熏蝕之下，城郊百草委頓，萬木枯槁。

墨燃還未及回神，就聽得一陣異響，他抬起頭，陡見不遠處的一株老槐殘枝上掛著一副新鮮肚腸，十余只黑鴉正圍著啄食，血滴和肉渣不斷地往下濺落。

樹下，一具中年男子的尸身倒伏著，腹部被利爪撕開了，污血和臟器流了一地。沒有人能夠知道他死的時候究竟是睜著眼還是閉著眼的，他的眼珠子已經(jīng)被啄空了。

這樣的場景，墨燃并不陌生。

前世他縱橫人間，曾屠盡了儒風門七十二城，當時血流漂杵，尸橫遍野，亦是這般慘狀。

可不知為何，前世那些鮮血令他痛快不已，身體里每一絲骨肉都在肆意地嘯叫。然而此刻突然又見到了相似的慘狀，他心中卻起了一層森寒半寸憐憫……難道自己真是裝乖巧久了，竟不知不覺漸漸轉(zhuǎn)了性？

正思索著，忽聽得一陣馬蹄聲，前方竟起了一片揚塵。

在這樣兵荒馬亂的世道還能縱馬疾行的，多半不是什么好鳥。

墨燃立刻拉住楚晚寧，把他往自己身后帶，然而臨安故道四周空曠，并無可以匿身之處。眨眼間一行輕騎出現(xiàn)在了茫茫塵煙之中，近看了才發(fā)覺那些馬匹并不強健，有幾頭餓得連肋骨都根根明晰，有十余個人分別坐在馬背上，按著轡頭。

那些人穿著制式統(tǒng)一的白底滾朱勁裝，頭戴紅白翎羽兜鍪，齊眉勒著雙龍絞殺額環(huán)。他們雖然衣物不甚干凈，但卻十分整潔，雖然面容格外消瘦，但依舊精神矍鑠。更難得的是，他們?nèi)巳硕纪熘话褎殴?，背后滿滿一筒羽箭。

在烽火狼煙的亂世，最值錢的是兩樣?xùn)|西：食物，以及武器。

他們顯然不是普通人。

墨燃正不知來者是善是惡，是敵是友。卻聽得其中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慘聲喊道：“爹！阿爹！”

少年撲通一聲從馬背上踉蹌滾落，摔跌進泥土里，又連滾帶爬地起來，跌跌撞撞朝樹底下跑去，撲在那個橫死的中年男子身上，嚎啕大哭起來：“阿爹！阿爹！”

其他人也都露出了憐憫的神情，但他們顯然已經(jīng)見過太多的生死，多到甚至有些麻木，因而除了撫尸痛哭的少年之外，并無第二個人下馬相勸。

有人注意到了不遠處的墨燃和楚晚寧，愣了一下，用臨安土音濃重的官話問道：“你們不是本地人吧？”

墨燃道：“對，……我們從蜀地來的?！?/p>

“這么遠？”那人吃了一驚，“這世道，一入夜都是厲鬼，你們是怎么活下來的？”

“……我會些法術(shù)。”墨燃心知言多必失，見這些人并無歹意，便拉了楚晚寧出來岔話頭，“這是我弟弟，我們路過這里，走不動了，想歇一歇?！?/p>

騎隊里那些人見了楚晚寧，有幾個似乎是微微愣了一下，更有兩人小聲交頭接耳了兩句。

墨燃警覺道：“怎么了？”

“沒什么。”為首的青年道，“說正經(jīng)的。你們要歇到城里頭去歇吧。別看這里眼下沒有怪物，要是到了晚上，那可到處都是鬼，小滿的養(yǎng)父就是白日頭出去找吃的，結(jié)果昨兒下了暴雨，沒來得及在天黑前趕回來，你看這不就……”他重重嘆了口氣，再沒有說下去了。

原來小滿就是那個痛哭流涕的少年，樹下死去的是他的養(yǎng)父。亂世中總有這樣的事發(fā)生，一個家里出去個人找食物，早上好端端的人出去了，晚上就再也沒得回來。

雖知這是兩百年前早已發(fā)生的事情，但那少年哭的撕心裂肺，幾欲泣血，墨燃看在眼里，胸中卻仍忍不住泛起微澀。

然而微澀過后，涌起的便是一陣陡然心驚。

前世殺人不見血，為何漸漸心軟至此？

當即拉著楚晚寧，與那一騎青年告別。

為首的那個人說道：“你們進了臨安城，找個地方先住下。臨安馬上要全城舉遷到普陀了，那里靈氣充沛，暫未受鬼氣侵襲。你們孤孤單單的，不如和我們一起走?！?/p>

“全城舉遷？”

“是啊。”那人說到此事，目光灼灼，面容都像在散發(fā)著光輝，“多虧了楚公子的好計謀，全城老小都能撿回條命啊。不說了，不說了，我們還得在天黑前把城郊尋一圈，看看有沒有幸存的人可以帶回城去——唉，小滿，走吧，走吧?！?/p>

他喚小滿，但小滿仍然抱著養(yǎng)父的尸身在流淚，沒有回頭來看一眼。

墨燃嘆了口氣，拉了拉楚晚寧，低聲道：“走吧。我們先進城去?！?/p>

楚晚寧點頭，忽而問：“你說他們?nèi)桥e遷，到底成了沒成？”

墨燃拉著他微涼的稚嫩小手道：“你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自然聽真話?！?/p>

“小孩子還是聽假話比較好?！?/p>

楚晚寧便道：“他們沒有走成?！?/p>

“對啊?！蹦颊f，“你看，你自己都知道真話是什么，偏偏還要再問，好像問我一遍，結(jié)局就能改變似的?！?/p>

楚晚寧不理他，繼續(xù)問：“你知道他們?yōu)楹螞]有走成嗎？”

“你看你又問我，我又不是活了兩百年的老妖精，這我怎么清楚?！?/p>

楚晚寧不出聲了，過了一會兒才陰郁道：“兩百年臨安城的人，幾乎都死絕了?！?/p>

墨燃：“……”

楚晚寧道：“沒逃出幾個。”

“不是，師弟啊，你年紀輕輕，怎么全都知道？”

楚晚寧白了他一眼：“玉衡長老在舊史上講到過不止一遍，你上課不聽，反倒來問我為何這么清楚，委實可恨。”

墨燃有些無語，心道我上我?guī)熥鸬恼n走神，他都還沒罵我，你罵我做什么，但想想看還是不跟小孩子一般見識，由著他開心算了。

兩人邊說邊走，不知不覺間就過了城門，來到了臨安的主城內(nèi)。這座一面矗立于錢塘江邊的古老城池已經(jīng)堅壁清野，驅(qū)魔工事遍布墻頭與城沿。

城池外堆積著數(shù)不清的尸體，都布滿著惡鬼詛痕，像這種尸體若不處理，到了晚上都是會起尸的。

道士們趁著正午陽氣，出來在外面拿香灰拂灑，對于那種詛痕格外深刻的，他們都在以朱砂蘸酒，畫符驅(qū)散。

城門拒馬前站著兩個守衛(wèi)，打扮和剛剛在城外見到的那一行青年一模一樣，也是白底紅滾邊，雙龍絞殺額環(huán)，臂挽弓，背后箭筒滿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