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天音閣】罪罰將判
三日期限轉(zhuǎn)瞬即逝,第三天黎明破曉時,師昧來到了密室前。
踏仙君已經(jīng)穿戴畢,依舊是一身黑衣戰(zhàn)甲,腰肢勁瘦系著銀光熠熠的暗器盒,腿修長,肩寬勻,雙手戴著龍鱗皮套,腕上綁著千機匣。
他抬起眼,目光很冷:“你來了?!?/p>
“準備一下,我們?nèi)ヌ煲糸w。”
“不用準備了,走?!?/p>
師昧打量他一番:“那么楚晚寧呢?”
“喂他吃了藥,睡了?!?/p>
師昧點了點頭,但為防萬一,他還是與踏仙君再重新進了密室一次。診了脈之后,師昧道:“他的精力差不多也就在這幾天會完全恢復(fù)了,得小心些?!?/p>
踏仙君對楚晚寧的戰(zhàn)斗力倒是不怕,反而問:“記憶呢?”
師昧瞥了他一眼:“也一樣?!?/p>
“……”
無視踏仙君臉上的陰郁不悅,師昧起身,在密室內(nèi)設(shè)下了蠱陣迷香,以確保楚晚寧不會忽然醒來,壞他謀劃。最后又在出門時,于門上落了一個高級禁咒。
踏仙君蹙眉:“落這個咒做什么?這座山也沒有別人,南宮柳也就是毛頭小鬼的心智,沒誰能進去救他?!?/p>
師昧面色不變,淡淡道:“家賊難防?!?/p>
“誰?”
“你不認識?!睅熋羾@了口氣,“是一個我最親近的人。不說了,走吧?!?/p>
兩人離開了。
清冷冷的石室內(nèi),就只剩了楚晚寧自己。他仍在昏迷,兩世記憶在盤繞恢復(fù)。
但是不止,就連師昧都沒有覺察到,楚晚寧之所以纏綿反復(fù)了那么久,神識和回憶都還沒有完全復(fù)原,并不只是因為他身體狀況不好,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他要想起的,竟不僅僅是屬于自己的回憶!
大約是因為一半地魂在墨燃身體里待久了,和墨燃的靈魂終日糾纏廝磨,地魂回歸的時候,竟也給他帶了些墨燃靈魂深處的記憶。
——此時此刻,這些記憶成了最后涌入他腦顱的畫面。他在做夢,夢到的盡是一些破碎不堪的往事。
他先是夢到了亂葬崗上,蓬頭垢面的孩子伏在一個腐爛的女尸身上哀哭,涕泗縱橫,淚眼模糊。
“娘……阿娘……有人嗎?有人嗎……把我也埋了吧,把我和阿娘一起埋了吧……”
然后夢到湘潭醉玉樓,墨燃渾身被打得青紫,蜷縮在一個狗籠里,暖閣內(nèi)瑞腦金獸,香霧迷蒙,那個孩子被關(guān)在籠中,沒有得吃,也沒有得喝,他甚至無法轉(zhuǎn)身。
有個與他年歲相仿的孩童咧著嘴在嘲笑他:“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模樣,還想當(dāng)個英雄?我看你就是個笑話!呸!你這輩子都是個笑話!”
唾沫吐過來。
小墨燃閉上眼睛。
楚晚寧的睫毛也在顫抖。
墨燃……
接著,他又夢到熊熊火舌猶如吊死厲鬼在樓宇上徘徊扭曲,森然起舞。
到處都是哭喊,燃燒的梁柱塌落,有人在尖叫,濃煙滾滾。
少年墨燃坐在這通天的火光中,面目極冷,眼神平靜,他低著頭,膝上擱一柄血跡斑駁的刀,手里捧著一串葡萄,在慢慢地剝著紫皮。
“都結(jié)束了,阿娘?!?/p>
墨燃顯得很安寧。
“可是我見不到你啦……我殺人了,手上都是血。阿娘,我死后要去地獄的,再也見不到你?!?/p>
墨燃……墨燃……
忽地眼前起了光亮。
是一個女子溫柔的臉龐,眼尾微微上挑。
是誰?
楚晚寧覺得那個女子眉宇之間竟與自己有幾分相似,低頭認真做事的時候,格外鮮明。
她細細縫著手中的粗衣。
“阿娘……”有孩子的聲音,在輕若蚊吟地喚著。
女子聞聲抬頭,便沖著他笑了:“怎么醒了?”
“我做噩夢了……肚子好餓……”
女子便擱下衣衫,張開臂膀,溫柔笑著說:“又做噩夢了?好啦,別怕,燃兒來阿娘懷里。”
燃兒……墨燃……
楚晚寧閉著眼眸,心中也不知是怎樣苦澀的滋味。
太苦了。
只是看著,都覺得這日子是干癟皺縮的,每一日每一夜都那樣難熬。
阿娘……
這是他第一次瞧見墨燃娘親的長相,他忽然就明白為何當(dāng)年無悲寺外,小墨燃會本能地揪住自己的衣袍相信自己祈求自己,也忽然明白通天塔前,那個少年為何會朝自己走過來,執(zhí)著地央求自己,收他為徒。
少年燦笑著說:“因為你看起來最好看,最溫柔。”
當(dāng)時,所有人都在背后笑墨燃眼瞎,嘲墨燃會拍馬屁。
其實不是的。
不是的……
他不是瞎,也不是拍馬屁,是不能說出真相,也不能哭鬧,不能拉著楚晚寧說:“仙君,你低頭的時候,其實有些像這世上曾經(jīng)待我最好的那個人。她已經(jīng)不在了,你能不能理理我,能不能代替她,再多看我一眼?!?/p>
我好想她。
墨燃什么都不能說,只能忍著心中莫大的苦澀,忍著上涌的淚。忍著楚晚寧的冷漠與忽視。追在后面,故作從容地嬉笑,騙過所有人。
誰都不必知道他的過往,誰也不能分享他的苦痛。
他只能如此燦笑著,通天塔下,那笑容太熱切,太渴慕,偷藏著無窮無盡的思念,就這樣將楚晚寧灼傷。
墨燃睜開眼睛。
他不在死生之巔了,他在一間極其狹窄的囚室。這里四壁灰蒙,唯一的光亮來源于玄鐵大門底下的一個送飯小口。
囚室的頂端鐫刻著秤砣的紋章,他知道自己已在囹圄之中。
這是天下第一公正公平的判審圣殿,獨立于十大門派之外的修真界第一公堂。
天音閣。
他躺在里面,喉嚨燒疼,嘴唇皸裂。
周圍很靜,靜到耳膜中能生出空蕩蕩的風(fēng)聲,能聽到魂靈的囈語。他花了很久才使自己渙散的意識聚攏——
他其實覺得自己上輩子就該有這么一天了,但命運待他終究還是厚道的,讓他茍且兩世,到這一生才與他將罪孽清算。
“墨燃,吃飯了?!?/p>
不知躺了多久,在這里,時光都是模糊的。
他聽到有人走過來,把飯食從洞里推給他,一塊油旋餅,一碗湯。
他沒有起身去接,那個天音閣的侍從也沒有與他再說話,腳步嗒嗒,很快便行遠了。
楚晚寧怎么樣了?
死生之巔怎么樣了?
那些摧毀的棋子最后都何去何從了?
他昏沉沉地,一直在疲倦地想著這三個問題,想了很久,才愿意認命,知道誰也不會告訴他答案。
他如今成了囚犯。
他坐起來。
胸口一陣陣地疼,渾身上下沒有半點力氣,曾經(jīng)洶涌澎湃的靈流已然不知所蹤。他靠著墻壁發(fā)了會兒呆——
原來靈核破碎之后,竟是這種感受。
召喚不了神武,施展不了法術(shù),好像乘風(fēng)破浪的鯤失去了尾,騰云駕霧的鵬沒有了翼。
他蜷在角落里,黑眼睛茫茫然望著前方。
墨燃忽然很難過,但那難過并不是因為自己而起,他想到了前世的楚晚寧,天道輪回,他終于也切膚體會到了楚晚寧當(dāng)時的無助與痛苦。
他很想和那時的楚晚寧說一聲對不起。
可是遲了。
一切都不能再回頭。
他困在屋子里,那一只餅和一碗湯從熱到冷,從冷到冰涼。后來他開始吃飯,吃完了這一點東西,就再也沒有人來過這間囚室。
他又成了童年時那個被關(guān)在狗籠子里的墨燃了,但這屋子的待遇比狗籠子好了實在太多,他居然能舒舒服服地躺著。
他就躺在這片黑暗里,時醒時寐,但醒與睡都不是那么重要,在這個屋子里,他像是死去了。
墨燃昏沉地想,或許他就是已經(jīng)死去了呢?
或許這一生,就是他躺在通天塔之下的棺槨里,魂魄未散間,做的一場好夢。他把那三十二年的人生如走馬戲晃過眼前,五光十色,喜怒悲歡,最后都都成了冢中枯骨。
他微微卷起嘴角,起一絲笑。
他竟覺得若事實當(dāng)真如此,那就再好不過了。
他很累,走了太久,掙扎了太久,前方是地獄還是人間,他都已不那么在意,他只想休息。
他心里很衰老,其實從楚晚寧殞身時,就已經(jīng)徹底地坍圮下去,蒼老下去。這么多年他一直在行善,在彌補,他在找尋能醫(yī)好這種衰老的藥。
可是他找不到。
他斗了那么久,不屈不撓厚顏無恥地求了那么久,如今他斗累了,求累了。這輩子,他失去了娘親,失去了師尊,失去了摯友,失去了愛人,失去了偷來的親眷,失去了虛妄的英名。
現(xiàn)在,他連靈核也失去了??伤琅f被帶到了天音閣,依舊無法逃脫修真界最嚴厲的責(zé)難。
他終于死心,他知道自己再也得不到寬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