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鴉雀無聲。

墨燃臉上噴滿了鮮血，絲絲縷縷的破布衣衫掛在身上，在腥臊的風(fēng)中獵獵拂動，猶如野藻漂在海水里。

當他再次抬起頭來，臉上笑意愈盛，眼中血絲猙獰，他舔著飛濺在唇邊的血，溫聲把剛才沒說完的半截話說完：“那就讓我取了你的項上人頭?！?/p>

那些少年嚇得骨血冰涼，一句話都講不出來。

墨燃抬起眼，目光幽寒：“你們不都很厲害嗎？不都很會倒打一耙嗎？不都很會打嗎?。?！除魔衛(wèi)道，懲惡揚善……好?。∫黄鹕习。　?/p>

那些人哪敢上去，統(tǒng)統(tǒng)腿如篩糠，屁滾尿流，一個個都無法相信，這是墨燃？是那個唯唯諾諾，遭受了再大委屈，都隱忍不吭的墨燃？

墨燃仰起頭，嘆了口氣，然后拖著砍刀，一步一步往前走。刀尖在地上滴滴答答劃出血線。

“怎么突然如此謙讓?！彼⑽⑿α诵Γ瑖W的豎起刀鋒，嘴角勾起，“既然各位不愿意動手，那么，就只好由我先來了?！?/p>

剎那間血雨腥風(fēng)。

修羅屠戮。

這時候正值打烊時分，醉玉樓的人大多都在休息，墨燃殺了后院的人，就到廂房里，把剩下的人一個一個殺掉，有人在睡夢中被割了喉嚨，有人驚醒時只看到刀光一閃，天地顛倒。

等到所有人反應(yīng)過來時，已經(jīng)太遲了，墨燃四處縱火，將醉玉樓燃成一片烈焰汪洋，歌伶仆廝凄聲慘叫，哭天搶地，卻沒有人敢沖進火海救他們。

殺至最后幾人，墨燃已不滿足于奪人性命，欺天大火中，他施施然在大廳中央坐下，微笑著，看著被他砍斷了腿腳，無法動彈的那些人，其中就有干娘墨娘子。墨燃看著他們像蛆蟲一樣扭動，抽搐，涕泗橫流，他的面目在濃煙烈火中變得模糊不清。

砍刀橫在他的膝頭，他拿起刀柄，卻不去砍殺他們，而是拿刀尖挑起一串桌子上的鮮嫩葡萄，抱在手里，慢慢地剝皮，去蒂，然后一顆一顆，慢吞吞地放進嘴里，鼓鼓囊囊地咀嚼著。

忽然，展顏笑道：“哦？這個真好吃，長那么大，還從沒有吃過西域的葡萄。原來你們天天吃的，都是這樣的好東西。”

他低著頭，發(fā)了會兒呆，然后嘿嘿一笑，說：“我真羨慕?！?/p>

一段房梁被燒斷了，轟然掉落，星火四濺，燃燒著跌在他們身邊。所有人都發(fā)出了更凄厲的嗚咽，只有墨燃，還一個人托著腮，蹺著腿，抱著刀，認認真真地把他那一串葡萄吃完，仿佛天塌下來和他無關(guān)。

“火燒得那么大，咱們誰都出不去了?！背酝昶咸眩加痔袅艘恢惶易?，一邊吃，一邊笑，“不如就坐在這里，聊聊天？”

墨娘子喝道：“誰要與你聊天！你這畜牲！豬狗不如！禽獸不如！”

“不聊？”墨燃吐出葡萄籽，笑了笑，“不聊算了。那就辦正事。昨晚干娘也說了，我這十年來，承蒙各位不離不棄，干娘悉心照顧?，F(xiàn)在理應(yīng)盡孝。所以就由我來送諸位上路吧?！?/p>

他站起來，繞著那些人走了一圈，像模像樣地鞠了一躬，燦然道：“不過黃泉路上，你們可別走太遠，等等我呀?！?/p>

其他人都哭成一片，墨娘子嘶聲道：“墨燃！??！你這狗東西！當初荀丫頭見你可憐，好心收留你，我就不該一時心善，答應(yīng)她！你這禍害，你這煞星！你這個——你這個變態(tài)畜牲！”

“你也配提荀姐姐？”

墨燃淡淡的，“當初我從無悲寺一路趕來，為的按我娘的遺愿，還她一個人情。她知道我沒了娘親，便將自己一年所賺錢兩盡數(shù)都交給了你，希望你能讓我留下來，有個容身之處。她是我的恩人，你呢？你又算的了什么。”

“我就不該答應(yīng)她！我就不該——一年的錢兩算什么？你后來居然偷偷放了她走！她可是醉玉樓的魁首！她一曲能賺多少錢，你能知道嗎？！可你居然……你……”

墨燃打斷她：“她是我娘的恩人，也是我的恩人，她在醉玉樓里賣藝不賣身的，但你收了富商的錢兩，你就要出賣她，你強迫她接客——你說。我為什么不該放了她？！”

“這些年你恨我，你折磨我，但我不吭氣，我不反抗，因為我阿娘跟我說過，能給我一口飯吃的人，都不會壞到極處。”墨燃閉上眼睛，“我便一直忍，一直忍著……”

“呸！你還有臉說？！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是我！是我給你地方住，讓你這個小叫花子有飯吃，有床睡！你這個禽獸，你這個狗娘生出的雜種！”

“……嗯，好巧啊。狗娘生出的雜種？”墨燃在火光里笑著，“你這樣罵我，你兒子泉下聽到，會不會以為是你在喊他呢？”

墨燃說著，走過去，捏住嬤娘脂粉濃厚的臉。

“不過，干娘，你倒提醒了我，這些年你給我飯吃，給我床睡，我真是謝謝你了。既然如此，我就先送你走吧?！?/p>

“你——！”

“不過，為了助興，我們不如先來玩?zhèn)€游戲？”墨燃興致勃勃地說道，“你覺得盲人猜畫，怎么樣？”

他說著，拾起地上一小根斷木，將末梢點著火。然后杵在嬤娘的眼睛上，慢慢的，緩緩地，畫了個太陽的形狀，木梢過處，皮焦肉爛，嬤娘凄聲慘叫，墨燃卻笑著對她說：

“干娘，你猜猜，我畫的這是什么？猜不出來的話，就算你輸，我可就畫下一個東西啦?！?/p>

那一天，剩下的幾個人，都一一被他慢慢折磨，一點一點地弄死。

他把積壓了十年的惡毒與困頓，一次性咬還回去，醉玉樓，尸骨橫陳，一片焦土。

他最后躺在大火中，和那些扭曲的尸身一起躺著，看著搖搖欲墜的瓊樓，笑瞇瞇的，一口一口，往嘴里送著糕點，水果。

“好吃?！?/p>

他頓了頓，忽然苦笑一下，睫毛一纏，淚水就滾了下來，順著他笑容燦爛的臉，流了滿面。他伸手，擋住自己的眼睛，又哭又笑：

“可惜以后，再也吃不到了……”

醉玉樓烏木紅匾墜下來，砸在堂前，四分五裂。焦煙滾滾，雕梁畫棟的樓宇終于轟然塌落。

這座樓，看慣琵琶歌舞，羅裙酒污。曾經(jīng)風(fēng)光無限，歌舞升平。

到如今，昨日浮華都去也，往事奢靡成灰煙。那些男歡女愛，情仇糾葛，就都在一段又一段梁木燃燒著墮落。熊熊大火燒著，當年兩位花魁斗曲的仙音似乎又從木頭的縫隙里，從瓦片的合縫中咿咿呀呀飄出。

段衣寒唱：“似這般如花美眷——”

荀風(fēng)弱吟：“都付那斷壁殘垣……”

這湘潭的名樓，便在這渺渺虛幻的樂聲中被送葬，帷幕落下，一場漫長的鼓樂終歇。那些或是悲傷，或是絢爛的折子戲，就在這烈火中，燦爛而莊嚴地謝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