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州城內(nèi)的時疫來勢洶洶,穆裴之征調了城中所有醫(yī)館大夫,將較少人居住的西城辟為庵廬,把所有得了時疫的,和與患病之人有過照面來往的人都遷了進去,更派兵鎮(zhèn)守。穆裴之動靜太大,城中本就有時疫傳言,人心惶惶,留下來的百姓都坐不住了,想逃出城去,可剛到城門口,卻發(fā)現(xiàn)四個城門處皆有重兵把守,竟是嚴禁出入了。
一時間整個阜州城亂成了一團。
穆裴之早有所預料,他遣了能言善辯的小吏在底下勸說百姓,有挎刀的將士掠陣,倒也堪堪震懾住了許多百姓。
可也有渾的,扯著嗓子喊道:“別聽官府的人胡說,我看他們就是想將咱們困死在這兒!想讓咱們在這兒等死!”
穆裴之和周庭等人站在城頭,不動聲色地看著底下的人。
一個年輕的小吏說:“各位鄉(xiāng)親,如今侯爺已經(jīng)在西城設了庵廬安置患了時疫的百姓,若是侯爺當真不管百姓死活,大可直接率兵離去,又怎么會做這些事?”
小吏說:“侯爺是何等身份,尚且還在城中,為咱們搏一線生機,我們本就是阜州城中人,這里是咱們的家,咱們的根,豈能在此時還來添亂?”
一時間百姓面面相覷,當中又有一人冷笑道:“巧言令色,你看看這阜州城里還剩下多少大夫?醫(yī)館里還有多少藥?城里又還有多少糧食?到時候沒大夫,沒藥,還沒有糧食,只怕官府先要將咱們一把火燒死!”
小吏抿了抿嘴唇,循著聲兒看了過去,卻見適才說話那人已經(jīng)隱入了人群中,他說:“不瞞諸位,侯爺已經(jīng)著人去萬州,合陽征調大夫,藥物和糧食了。”
“還請各位放心,你我都是大梁子民,當初叛賊入城時殺了多少無辜百姓,可自侯爺趕走叛賊之后,還給咱們發(fā)糧食發(fā)衣物,他又怎么會不管咱們?”小吏喊得久了,聲音已經(jīng)微微沙啞,說,“大家就先回去吧?!?
內(nèi)容未完,下一頁繼續(xù)閱讀一人又大聲道:“紅口白牙怎么說都憑你一張嘴,我們怎么不知道你不是想拖延時間?”
小吏也著惱了,他沉聲說:“方才是誰在說話?”
百姓中無人應答。
小吏冷笑道:“方才那位兄弟屢屢煽動大家,違背朝廷明令,自個兒卻縮在后面,是何居心?”
“大家都知道城中有時疫,說句實在話,你們就算出了阜州城,難道就能活了?”小吏厲聲道,“叛賊兇惡,如今就在城外!你們跑得過叛賊的馬?跑得過他們的刀?”
“一旦有人得知你們是自阜州城出去的,就進得了城門了?會有人收留你們了?”
小吏聲音緩和了幾分,說:“大家伙留在阜州城,有大夫,有藥,還有糧食,這才是活下去的機會啊?!?
他這番話說得誠懇,百姓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小吏又道:“再說,大家都在這兒,萬一——”他環(huán)顧一圈兒,說,“有個得了時疫的……”
百姓嘩然,都退開了幾步,頓時鳥獸群散,捂著自己的口鼻不敢再停留。
小吏松了一口氣。
“做得不錯,”身旁有一道溫和的聲音傳了過來,小吏看了過去,卻見面前站了一個面容清雋的青年,頭戴玉冠,身披錦裘,很有幾分卓爾不群的氣韻。他愣了愣,一旁有人道:“傻著干什么,還不見過侯爺?”
內(nèi)容未完,下一頁繼續(xù)閱讀“小人……小人見過侯爺!”小吏瞪圓了眼睛,登時就要下跪,穆裴之抬手扶住了他,笑道,“不必多禮?!?
他說:“你方才做得很好?!?
小吏撓了撓腦袋,嘿嘿地笑了笑。
穆裴之說:“你叫什么名字?”
小吏一怔,面露激動,又有幾分羞赧,訥訥地不知如何開口,周庭打趣道:“剛才不是挺能說的嗎?”
小吏更是難為情,小聲說:“小人周自瑾,”他補充道,“懷瑾握瑜的瑾?!?
周庭:“嚯,還是我本家。”
穆裴之笑了,道:“好名字,讀過書?”
周自瑾說:“上過幾年私塾?!?
穆裴之說:“方才的差事辦得好,本侯有賞,”他說,“本侯在阜州的日子,你就來府衙做事吧。”
周自瑾愣住了,須臾就咧開罪露出一口白牙,大聲道:“謝侯爺!”
內(nèi)容未完,下一頁繼續(xù)閱讀穆裴之拍了拍他的肩膀,直到他離去,周自瑾仍暈乎乎的,雙腿發(fā)軟,身邊的小吏都露出了羨慕的眼神,說,“你小子,竟然入了侯爺?shù)难?。?
周自瑾嘿嘿直樂。
穆裴之和周庭走出了幾步遠,對陳平道:“煽動百姓的人看清楚了?”
陳平說:“看清楚了,已經(jīng)讓人跟上去了?!?
穆裴之點了點頭,眼神冷淡,沒有半分暖意,道:“盯死了,如有異動,就地斬殺?!?
陳平應聲道:“是,侯爺!”
周庭皺著眉道:“看那幾個人,應當又是九蓮教的人?!?
穆裴之面色平靜,說:“他們怎么會放過這樣的好機會?”
周庭嘆了口氣,說:“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侯爺,我現(xiàn)在最擔心的是,咱們派去萬州和合陽的人能不能征來大夫和糧食?!?
穆裴之沉默須臾,道:“時間不等人,只能從周邊州縣征調了?!?
周庭說:“是啊,瑞州離得太遠了,一來一回——”他說著,搖了搖頭,“怎么就這么巧,阜州城內(nèi)就在這個時候爆發(fā)了時疫呢?”
內(nèi)容未完,下一頁繼續(xù)閱讀穆裴之抬起眼看著空蕩蕩的街頭,說:“我從來不信這樣的巧合?!?
周庭雙眼微睜:“侯爺?shù)囊馑际牵俊?
穆裴之說:“豐州的民變也好,阜州城的時疫也罷,都如同早有預謀一般,我們不過是步步踏入了他們早就設好的陷阱當中?!?
他涼涼一笑,說:“偏偏我們不能不走。”
周庭倒抽了口涼氣,說:“侯爺是說這時疫是有人蓄意為之?”
“時疫或是天災,”穆裴之說,“可在這阜州城內(nèi)爆發(fā),我懷疑是人禍?!?
周庭怒道:“他們怎么敢!這可是關乎整個阜州城的百姓!”
穆裴之輕輕嘆了一口氣,說:“百姓何辜啊?!?
周庭也沉默了下來。
城中時疫愈發(fā)緊張,誠如周庭所擔憂的,穆裴之遣去周邊州縣的人大都無功而返,甚至連城門都進不去。
不知何時,周遭所有州縣都知道了阜州城的時疫,傳得如同妖魔一般,讓人聞之色變。
內(nèi)容未完,下一頁繼續(xù)閱讀萬州知州汪齊芳并未親見穆裴之派去的人,只著人調了幾十個大夫,并十幾車草藥和糧食,又聲淚俱下地寫了一封書信,道是萬州艱難,沒有余力支援阜州云云。
信送到穆裴之手中時,穆裴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才壓住了胸腔內(nèi)翻涌的怒意。城中患時疫的百姓愈多,就連軍中發(fā)熱的士卒都有不少,大夫忙得腳不沾地,藥館內(nèi)本就不豐的藥倉,和城中的糧倉也漸漸空了。
整個阜州城透著股子沉沉的死氣。
穆裴之往庵廬走過一遭,那時正是黃昏,一間間屋舍閉著,泄出痛苦的呻吟和哭嚎,聽得穆裴之手指尖都是涼的。穆裴之自小便知道自己是安南侯府的世子,他生來就該戍守邊南,保護安南侯府,庇護一方百姓。
莫名的,穆裴之竟又想起了他第一次上戰(zhàn)場,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戰(zhàn)事結束后,他吐了個昏天黑地,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穆裴之都不想再提槍,也見不了葷食。
他記得那時渾身如置冰窖的感覺,更記得父親看著他的失望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