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得挺快,轉(zhuǎn)眼筆談本就寫了大半本了,他總是挑釁又期待地隨意變換著語種,她竟然全都能很好地接下,這個人的知識儲備遠超過他,這讓他很意外。
周振其實文化程度很低,他沒有正經(jīng)上過學,數(shù)學也就能算個加減乘除,唯獨語言與床技是他最自滿的技能了——畢竟他是切切實實地要靠這兩種本事活命的。
引以為傲的東西被人狠狠碾壓,是讓周振有一點失落的,不過轉(zhuǎn)過頭想想她大自己許多,又是金貴的大學生,便覺得應(yīng)當,只是更覺得她厲害了。
筆談本終于被寫滿,書脊已有些松動,外殼也灰暗了許多,周振買了新本子的同時,也將舊本子送去翻新了一下。
他其實大可以丟掉的,不知怎的就覺得還挺有紀念意義,想著或許以后能翻看翻看,就留下了。
很快,第二本也要寫完了。
周振托著下巴盤算著,下個本子是買小姑娘都會喜歡的粉紅色好呢,還是買沉穩(wěn)大氣的藏藍色好呢?
然后他就看到了她與他道別的那一行字。
“我終于找到了合適的實習機會,雖然家長不是很看好,但恭喜我吧。還有半年多我就要畢業(yè)了,如果順利的話就能到世界各國去看看了,像你一樣?!?/p>
那其實不算真正的告別,只是未來,只是可能,卻還是讓他的手指立刻僵住,然后顫抖了起來。
叁年時光彈指一揮間,卻安定又漫長得讓人以為會持續(xù)一生。
周振抬起頭,還是國立圖書館六層Z區(qū)的最后一個座位,還是那些書架,還是那個牌子的墨水與鉛筆,還是那個他。
只不過嚴冬里落著灰的電風扇沒有開,取而代之的是身側(cè)銀色的暖氣片散發(fā)著能將人的皮膚燙出水泡的熱度。
“恭喜你。”
他落筆,那些曾讓他困擾的象形文字如今已經(jīng)能被他寫得周正漂亮,如他的人一般。
“其實不管哪里都差不多的,我還是覺得這里最好了。”
周振愣愣地看著這句由自己親筆寫出的話許久,想不明白為什么自己明明認為世界上哪里都差不多,卻偏偏覺得這里最好,自相矛盾。
鋼筆筆尖在紙面上停留太久,墨水沿著纖維擴散成一個小小的墨點,周越回過神來,趕忙撕掉了那一頁,重新提筆。
“恭喜你,我由衷地為你感到高興。希望你會享受你的旅程,世界很寬廣,有很多好人也有很多壞人,你要當心。”
不知不覺間,他洋洋灑灑寫了好幾頁,像是個聒噪的老媽子般絮絮叨叨,她是溫室里的嬌花,被呵護著養(yǎng)大,沒有經(jīng)歷過那些險惡與兇殘,太容易被騙,他害怕她被騙,也怕她照顧不好自己。他想要事無巨細地叮囑她,卻發(fā)現(xiàn)自己也沒有什么經(jīng)驗可傳授給她,好幾頁上千字,寫完了才發(fā)現(xiàn)都是車轱轆話反復(fù)地在說。
最終他還是把那幾
頁不像樣的長篇大論撕掉了,第叁次提筆,只留下叁個字。
“恭喜你?!?/p>
那一晚周振失眠了,他忍不住去想那叁個字,每次都在快要進入睡夢的時候突然后悔,覺得自己還是應(yīng)該多寫一點什么,他其實有很多話可以寫給她看的,比如一些當?shù)厝瞬胖赖娘L俗……他沒有留意過;比如一些曖昧的暗語……她最好別學,學了也別用;比如……比如……
他不知道。他瞪著天花板想,卻怎么也想不明白,眼睜睜地看著晨光透過淡藍色的窗簾,世界重新亮了起來。
周振徹夜未眠,但……這或許正好?
壓抑了叁年的心思突然活泛起來,他不聲不響地換了衣服,悄悄摸出了房門,迎著曦光走在叁年間走了上千次的路上。
周振少有的緊張起來了,他拉高圍巾擋住半邊臉,不安地到處看來看去,遇到的每一個女性他都會懷疑一下是不是她,他實在是太顯眼了,如果可以的話他不想立刻被她看見,他還不想中止這段純潔的關(guān)系。
沒錯,純潔。
叁年前的周振是怎么也不會想到這個詞會和自己扯上關(guān)系的,可現(xiàn)在就是扯上了,還是不淺的關(guān)系。
那時的圖書館沒有電梯也沒有滾梯,他順著樓道一步一步爬上六樓,徹夜沒睡竟也絲毫不覺得疲憊,只覺得心跳越來越劇烈,缺氧感也強烈了起來。
距離一九八九年的春節(jié)還有不到半個月,他十八歲,她二十一歲。
他瞞著她,開啟了他們命中注定的第一次相逢。
她不知道她將成為他的夢寐天堂,他也尚不知曉他將親手把她拉入地獄。
她比他想象中來得還要早很多。
大約是圖書館剛一開門就來了吧,周振猜測著,她已經(jīng)坐定在了他的位置上,一手撐著下巴,一手拿著筆在本子上寫著些什么,桌面上擺著幾份當天的報紙,隔著老遠周振卻似乎能聞見上面油墨的香氣。
周振沒有進入Z區(qū)閱覽室,他只是躲在半敞著玻璃門后面,視線首先落在了她的筆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