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氛一下來,就會逐漸尷尬。江心白不自在地扯住褲子,想要穿好。楊廣生先制止了他,然后下了床。他從自己的外套里掏出一小包濕紙巾,又走回來坐下,抽出一張,伸手往江的兩腿之間去。
江心白抓住他的手腕,看他。
楊:“給你擦擦。都是口水啊。”
“我自己來。”
楊廣生看著江心白從自己的手里抽走了那張紙巾。他一手揪住自己的肉條,一手拿著紙巾擦拭。擦了兩下又抬頭看楊。
楊:“嗯?”
江:“……”
他繃起嘴角,慢慢轉身背對著楊,蜷起身子暴力地擦。
“你輕點?!睏顝V生說。然后他輕輕嘆了口氣,站起來,走到桌前拿起一瓶水擰開,放在床頭。他又轉身去穿上外套,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聽見這個聲音,江心白仍然背著身子,但努力把腦袋往后扯著看。
“那我走了,明天見?!睏顝V生說。
江心白聽見了門聲。
他愣了愣,坐起來。然后走到門口,對著門發(fā)呆。想了下,又走到窗口,往外看。A208和旅館大門一個方向,前面是旅館外頭的空地,再走出去就是街道。
他看了會兒,又走到床邊把屋里的燈關了,接著再次走到窗前去。很快,他就看見楊廣生的身影進入了視線。江心白一手撐著冰涼的玻璃,一手伸到眼鏡里揉揉眼睛,然后盯住那個身影。
雪已經停了,萬籟俱寂。楊廣生在寒冷的夜晚閑庭信步,走得慢悠悠的。走到空地中間時,他站了會兒,突然回頭。
江心白嚇得栽著身子往窗簾后頭一躲。然后反應過來自己已經關了燈,就又走回原位大大方方地往下看。
楊廣生抬著頭在樓下橫著走了一陣,似乎是在分辨二樓哪個是A208。
最后他在離正確答案不遠的地方站了下來,似乎認定了那個亮燈的窗口才是A208。
然后他撲騰起雙腳,在地上破雪動工,踢出一個粗大的圓圈。他又跳進去踩出一個點,跨一步,踩另一個點,跳一下,又在兩個點下面踢出一條弧線。
……江心白這才看明白這是個看起來腦瓜子不怎么靈光的笑臉。
楊蹲下,像他公司出的游戲里的一級耗子礦工一樣,一撅一撅,努力把笑臉嘴角上多余的雪扔到圈外面去。
江心白默默掏出手機,錄像。
扔完了,楊廣生搓搓手,又把手放到臉附近哈氣。他從笑臉的嘴角小心地跨到眼睛上,又從頭頂跳出圈外,像枚輕盈的跳棋。他站在笑臉的頭上思忖了幾秒,又交替著雙腳給笑臉的頭頂踩出一圈毛寸。
然后他就走了,淺淡細小的腳印像一根不斷放長的風箏線,往外面的街道延伸。
江心白注視著楊廣生遠去的背影,臉無限靠近了玻璃,直到鼻子感受到了寒氣。然后他手里的手機震動起來。他拿起來看,是楊的電話。
……
他接了:“喂?!?/p>
“小白?!睏顝V生聲音里帶著剛運動過的喘息,“你睡了嗎?!?/p>
“嗯?!?/p>
他撒謊。
電話那邊似乎思考了下,說:“好吧。那……晚安。祝你做個好夢?!?/p>
江心白想,如果是原來的壞蛋小楊總,一定會想盡辦法把自己從床上弄起來,一定會命令自己去窗口看他的“杰作”。
現在卻說“好吧,那……晚安”。
這是正常的吧。畢竟我現在也不是原來的我了。更不是他的下屬。
“行。晚安?!彼驳卣f。
不過對方沒掛電話。
“嗯……”沉吟一會,還是沒掛電話。
過了會兒,似乎忍不住地又說:“咳,小白,你看你都接電話了,就起來一下唄?!?/p>
“怎么了?!苯f。
楊:“你起來沒?”
“……”江心白扯了兩下窗簾,發(fā)出一些雜音。
“嗯?!?/p>
楊:“你到窗邊去?!?/p>
江心白在窗口來回走了幾步。
楊給了他一些移動時間,然后問:“看見什么沒?雪地上?!?/p>
“就在你窗口下面?!睏钛a充道。
“看見了?!苯陌卓茨莻€隔壁的隔壁的窗外地上的笑臉,回答。
楊:“看見什么了?”
江:“人頭。”
楊:“那叫笑臉。”
江:“有頭發(fā)?!?/p>
楊:“哦。嚴謹。”
楊:“心情好點沒。”
江:“我沒有心情不好?!?/p>
但他心情確實比剛才聽到“好吧那晚安”的時候好了些。他手指在玻璃上笑臉的位置上輕輕地滑動。當他發(fā)現自己在干什么的時候,就改成用指甲撓玻璃。
楊:“哈哈,嗯。那我們還是朋友嗎?”
“……”
江心白聽著楊廣生柔和得過于輕飄的聲音,看著窗外的寂靜世界。他在酒精的作用下把這二者聯(lián)結,產生一種幻覺感受:地上的純白色笑臉在引誘他,一旦把他騙出去,天空中巨大的黑暗就會把他吃掉,他會向上墜落到深淵里去。
漫長的空白后,他最終吐了口氣,下定了決心,低聲說:“隨便你怎么認為吧。反正回海城不會見了。”
“那如果今兒晚上沒后面半段兒呢。”楊廣生的聲音似乎更輕了些,“咱們就一起吃飯聊天,不挺開心的嗎?!?/p>
江揉揉自己愈發(fā)疼痛的腦袋,盡量清晰鄭重地說:“楊總,我知道你的手段。不管你是又有興趣了想玩玩,還是覺得我可憐,都不要。行不行?你也不差我一個。別再折磨我了?!?/p>
對面沉默了一會兒。
楊:“好了。睡吧?!?/p>
江心白感覺到他要掛掉電話了,就趕緊又叫他:“哎?!?/p>
“嗯?”
江:“你快點直接回酒店,別在外面瞎晃。”
楊廣生嘖了一聲:“小白,你哪只眼睛看見我瞎晃了。”
江心白頓了下。
“……你昨天喝完酒就趴雪地里來著。
“這種天氣會死人的?!边@句的音調很恐嚇。
“哈哈,”楊廣生聽起來不以為意,“萬一我死了,就指定你做我的遺產繼承人吧。媳婦兒……前任?!?/p>
江對著話筒吼了一聲:“你少放屁!”
江心白掛了電話,決定不管這個神經病。他晃晃悠悠地回到床上。他很暈沉也很困頓,閉上眼睛。但他手里握著手機,他就沒能睡熟。又過了一陣,他睜開眼睛,用手指把手機豎起來,對著自己的臉,按亮了。
沒有操作,它又滅了。
他又按亮了。
突然手機震動了下。他看見是楊廣生的信息:我到了:
他沒回,把手機扔在桌上,慢慢進入睡眠。
手機又震動了一下。
他就閉著眼睛摸過來,再次翻起眼皮看。果然又是楊廣生:明天帶你去看發(fā)財樹。
他回:好
……
他做夢了。還是那個熟悉的人半褪著衣衫,騎在他身上晃來晃去的夢。
他不夠過癮,可那人卻在偷懶,只仰著頭輕晃,還沒有在雪地上模仿耗子礦工的時候賣力。于是江心白翻身壓住他,自己動。那個喘氣聲在耳邊,和剛才在電話里聽的時候好像。太輕了。江心白想要他更大聲,于是抓住對方的手腕按在頭頂,一下下往他身體里釘。
“你太壞了?!彼呩斶呎f。
“你他媽的就想讓我這一輩子都不好過?!?/p>
第二天午后,楊廣生給江發(fā)信息說約在酒店不遠的一家飯館見,吃完飯再過去。江心白回他:我中午吃過了。你餓的話可以吃完再叫我過去找你。于是半個多小時以后,楊廣生告訴他自己快吃完了,自己在那個飯館門口等他。
江心白穿上大衣就出門了。
昨天下了雪,今天陽光卻很好。江心白在街角的時候就看見了站在飯店門口的楊廣生。
無論是精心打扮還是隨意穿著,在高朋滿座的海城還是東北小鎮(zhèn)的街上,這人身上總有種跟周圍格格不入的氣質。很難總結出具體原因。
他頭上還帶著江心白落在他酒店的帽子,幾根頭發(fā)從眉間支棱出來。他并沒有注意到江心白的靠近,正抬頭看著飯店的屋檐發(fā)呆,然后突然神秘地彎起了眼睛。
“笑什么呢?”走到他旁邊的江心白說。
楊廣生立刻回神,轉頭看著江心白,表情變得猥瑣起來。他指指屋檐上那一排大小不一形狀也略有出入的冰柱:“我想到一種py?!?/p>
“?”江心白看過去。
楊廣生從兜里掏出一頂新的毛帽子,戴在江的頭上:“走吧?!?/p>
楊廣生叫車說去伊二鋼。這城市不大郊區(qū)倒不小,車程竟然有將近一個半小時才到達目的地。一到地方楊就更傻眼,這里馬路橫平豎直,一看就是新區(qū),一點過去的影子都沒有。
他在街邊轉了轉圈,就走到一個門崗前詢問。
門崗是個年輕人,啥也不知道,又給他找了個門里溜達的老頭。老頭告訴他這是新開發(fā)區(qū)。07,08年以后再叫二鋼都是這。
“那原來的那個地方呢?”楊廣生問。
“那你得說老二鋼?!崩项^回答,“那也基本都和原來不一樣了,早不是鋼廠了。你要找誰呀?”
楊廣生沒回答,謝過了老頭。
他站在雪堆旁,郁悶地抽了支煙。
抽完他打開手機軟件叫車。他看著手機操作了會兒,罵了句:“哎操,這定位里也他媽沒有老二鋼啊。”
江心白覺得楊廣生挺有意思的。以他的身份動員幾個當地有身份的人幫他找樹多容易,他非要自己瞎折騰浪費時間。
也許他也覺得他們楊家的這一樁事不算光彩,沒必要再跟多余的人提及。
“打個出租吧。他們應該熟。”江心白說。他們在街邊攔了輛出租,說去老二鋼。
“老二鋼可老大了,”司機又說,“你們要到哪里???”
“一個鋼廠有那么大嗎?”江心白問。
“這你就不了解俺們這了?!甭犓峭獾乜谝?,司機給他解釋道,“俺們這原來是礦業(yè)城市,地名都一個系統(tǒng)一個系統(tǒng)的。就像你說‘礦務局’,不是指那個局,指的是整個礦務地區(qū)。老二鋼也是,一大片呢,況且這么叫的都是老人,現在那地名跟新建筑的名稱更對不上了。你不說清楚可找不著地方。”
楊廣生思考了一陣,形容道:“就是原來的鋼廠不遠的地方,一個上坡,那原來有個廣播站。對面還有個人民浴池。當時很多職工都住那?!?/p>
“啥……廣播站?”看起來不到三十的司機聽到這個復古的名詞愣了一下。
“算了哥們。我拉你們過去那邊的車站,到地方你們再問問人吧?!?/p>
出租車開動了。
到了所謂的老二鋼,確實跟新區(qū)不太一樣,凋敝不少。但楊廣生的臉看起來依然迷茫。
于是倆人邊走,邊問人知不知道原來的廣播站在哪。問過的都搖頭表示不知道。
終于在一個菜場門口,他們攔到了一個看起來很結實的老太太,老太太想了想:“這里原來好幾個廣播站呢?!?/p>
“那廣播站后頭有個特別大的鐵門?!睏顝V生用手比劃,“銹跡斑斑的……九十年代的時候銹跡斑斑的。對面是人民浴池?!?/p>
老太太想了想,望天:“是不是東方紅廣場那個啊?!?/p>
楊廣生也想了想,眼神亮了起來:“上面好像是有個廣場。晚上會有人跳秧歌的?!?/p>
老太太說:“挺遠呢?!闭f完就要走。
江心白攔住她:“您能給我們指一下嗎?!?/p>
“那咋指?曲里拐彎的。”老太太把菜籃子挎在胳膊上,指著大街:“你就順著這條道一直走,走到頭,再問別人。就說去山上?!?/p>
至少有了方向。倆人走快了些。途中又問了幾個人,最后一個男人給他們指了一條廢棄的鐵軌:“從這條鐵道過去,那個坡上面可能是。不確定,你倆找找。”
看見那條鐵軌,楊廣生很高興,他對江心白說:“我好像有印象了?!?/p>
兩人按男人指的方向往坡上走。越走越冷清,柏油路旁邊出現一條分岔的小路,不怎么平整。但楊廣生看了會兒,指道:“走這邊?!?/p>
折騰到現在,天上已經顯出橘紅的暮色。楊廣生看著似乎愈發(fā)沉默的江心白,問:“你怎么了?是不是腿疼?”
“沒事?!苯陌渍f,“不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