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初照從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能去大名鼎鼎的河西走廊瞧瞧,而且是跟將軍一道去,亂開心一把的。紀(jì)重九本來想跟,被賀友之半哄半拖給帶了回去,賀友之還答應(yīng)幫他帶信給雪霏,讓他放心去走走,這哥哥真是太細(xì)心,他自嘆弗如。
隔日一早他們整裝出發(fā),向大燕討了一些舊衫以便換洗,另外還拿了許多油布,是在野外搭簡易個人帳篷用的。
江初照雀躍極了,這算是長征了吧,他只聽將軍跟馬鳴山提過,還是頭一回親身體驗,能當(dāng)兵真是太好了,遍覽天下奇景、親嘗生活百態(tài),他從前都不敢想,一路開心的好似要飛上天。哪怕沿途山勢愈來愈險,需要將許久沒人煙的莽林拓出路來,他也是喜孜孜跟著谷競川一道開路,按著每日時辰與太陽方位,帶著同袍深入這片寶地。
大燕地形起伏復(fù)雜,古老林木參天,連帶孕育出許多在周越難得一見或從沒看過的動物、植物,他們只摘取認(rèn)識的野菜加入伙食,沒見過的各式野味倒是獵了不少,有些吃起來泛著酸氣,有些卻極是美味。
出門在外洗漱也不成問題,谷競川認(rèn)識的植物甚多,帶著大伙摘些草葉咀嚼潔齒,沐浴就采集汁液清香宜人的植物,時節(jié)逢夏,大伙在野溪玩得不亦樂乎,一趟走下來,令江初照大開眼界。
入了夜升起篝火,各自找舒適的草地搭個人帳蓬入睡,江初照總跟谷競川頭對頭打地鋪,小聲聊一陣才迷蒙睡去,感覺像回到先前他住在大帳的時光,只是多了樹木和青草的香氣。
終于走完整個河西走廊,不知不覺已過了將近一個月。今日他們停駐在一險峰山腳,山勢陡峭且從前用來通行的棧道年久失修,感覺搖搖欲墜,谷競川此行的目的就在上頭。
這數(shù)十年間各國家戰(zhàn)事極少,太平日子的死傷人數(shù),自不能與祝王爺年輕時的環(huán)境相比,即使有壯烈犧牲的兵士,多半也是由家眷領(lǐng)回,這條安葬先烈的道路被荒草淹沒,棧道自然也在歲月中腐朽,看來不是誰都能上去了。
“初照,還是我背你上去吧?”谷競川興沖沖地扭頭問他。
背啥背?江初照錯愕反問:“咱倆都上去了,這些兄弟咋辦,不留一人顧著么?”
谷競川瞠大眼,不可思議地看著他,費(fèi)解道:“這河西走廊只咱們的人,又都不是奶娃娃了,還得顧???”這半個多月自己怎么著也教了大伙許多野外生活技能,不至于把屎把尿到這地步吧?
挺有道理的……江初照雖認(rèn)同,卻還是不大放心,正猶豫著,又聽谷競川接著道:“這時辰上去,一會日落天黑,我一個人在上頭多害怕,你能不能陪我去?”
這話若是其他人說的,他或許還會相信,可換了谷競川說出口,那肯定是假的。將軍不是常獨(dú)自摸黑上赤云峰等日出么?他深覺荒誕,抬眸卻看谷競川唇畔隱約有笑,敢情自個也不信這鬼話。
他倆相視半晌,一齊笑起來。
“好,我陪你上去?!苯跽招@,將水壺跟干糧背在身上。谷競川剛伸手想把他拉到背上,江初照又笑起來:“我自個上去得了,這小意思。”
倆人一前一后抵達(dá)峰頂,江初照舉目只見景色開闊,林木花草均鑲著一層淡淡淺金色,感覺谷競川跟著站定在他身側(cè),遂迫不及待地扯著這個哥哥衣袖,往未曾瞧過的山頭另一側(cè)而去。
夏日天黑得慢,此處又是群山最高峰,感覺離天空很近,似乎抬手就能抓下一抹云彩,他倆邊笑邊跑在初夏干燥的花草清香之中,沿途掀起一大片蒲公英的白茫茫絨花,更是歡快。
終奔至山崖邊,倆人卻不約而同怔住了──遠(yuǎn)山似畫、河如織錦。周圍群山抱河,奇峰峻嶺、嵐煙裊裊,河面倒映金燦斜陽,水波粼粼閃耀著萬縷光芒,遼闊蜿蜒的長河仿佛沒有盡頭,直奔往那緩緩沉落的金色日輪。
谷競川呆了很久回不了神,他走過許多地方,卻未見過如眼前這般壯麗日落,爹曾跟他形容過漠北草原那連天連地的日升月落,當(dāng)時聽得羨煞他跟毛丫頭;如今河西走廊這連峰麗水,肯定也能跟爹見過的美景拼上一拼。他從前要是有耐心,跟毛丫頭一塊學(xué)著爹畫畫作詩就好了,這會倒有些可惜。
這么想著,忽聽身側(cè)吸鼻子的聲音,扭頭一瞧,吃驚不已。
“你干嘛呢?”谷競川愕然問。
江初照被他一喊,猛然回神,掏出帕子隨便抹把臉,啞聲道:“太漂亮了,忍不住就……你千萬別說出去。”
‘我不會說出去?!雀偞▌傄@般說,開口卻是無法控制的哈哈哈,這淚壇子也太夸張,看個日落都能哭?
江初照一愣,隨著這開懷的笑聲一道笑起來,不大好意思地搔搔頭,吸吸鼻子接著欣賞美景。
倆人又看了會,趁著天色還亮,著手收拾那大燕先烈們的祠堂,說是收拾,只是將周圍荒草除了、碑文擦亮,又徒手拜了幾拜,同這些先烈英靈共享美景。
他倆打算今晚在山頂扎營,待布置好簡易帳篷,頭上已是五彩繽紛的夕照,忙不迭又去往方才的崖邊瞧瞧,在附近漫步賞景。
谷競川隨手摘下一片芒草,在手上又繞又疊,不多時,一只綠色草蜢躍于掌心。他扯著那草編蚱蜢的尾巴,在手上甩呀甩,風(fēng)穿過小玩意,咻咻作響。江初照聞聲瞧去,眼里閃著好奇驚喜的光芒,向他討了來,也學(xué)著他繞圈甩動,被那咻咻聲逗得呵呵笑,樂此不疲。
他注意力全放在蚱蜢上,沒發(fā)現(xiàn)谷競川的目光一直離不開他,又玩了好一會,才抬頭問道:“這蚱蜢能不能送我?”
谷競川有些意外,本以為依著初照平時的性子,應(yīng)該會問自己怎么編,將做法學(xué)了去,這回卻一反常態(tài)?“可以是可以,”他微笑,“但這是我隨手亂編的,不是頂漂亮,要不我再另外弄個漂亮些的送你?!闭f著伸手要將蚱蜢拿回來。
“不不,它很漂亮?!苯跽彰ι炝硪恢皇稚w在蚱蜢上,仿佛那蚱蜢是活的,下一刻會跳走,又像怕谷競川扯壞了它。
這小心翼翼的姿態(tài)逗笑谷競川,他看著金色夕陽下,江初照因喜悅泛起淡淡紅暈的細(xì)嫩臉頰,如那嬌艷的映山紅,莫名地就有些醉意,伸手欲輕撫他的臉。
‘他帳里還有個嬌滴滴的小姑娘,會喜歡你這樣的大男人?’
他當(dāng)即打住,江初照在此時抬起臉,清澈的眼眸盈滿笑意。
他淡淡一笑回應(yīng),停在半途的手略抬高些,落在那少年發(fā)上,輕輕揉了揉。
* ?。 。?/p>
是夜,倆人肩并肩席地而坐,就著滿天星斗,邊啃干糧邊閑聊。
“沾了二小姐的光,才能到這么美的地方轉(zhuǎn)轉(zhuǎn)。”江初照有感而發(fā),又小小口啃了手中的餅。
谷競川從以前就很喜歡看他吃東西的樣子,像極了小動物,一次只咬一點(diǎn)點(diǎn),細(xì)嚼慢咽地,連這干巴巴的餅,到了初照手里,看起來都美味幾分,還真神了。他笑著去瞧自己手里的餅,不期然想起一件舊事,喃喃道:“從前爹帶我跟毛丫頭出門,遇著一個賣餅的師傅,他曾預(yù)言,我家這一門,能出兩位皇后?!?/p>
江初照噎了噎,只覺匪夷所思,邊嚼邊好奇地聽下去。
“當(dāng)時毛丫頭才五歲大,也不知是餅太香還是她太餓,啃到后來滿頭滿臉的餅屑,真他媽臟,我好心幫她拍兩下,她還哇哇叫疼。”
江初照這會真噎著了,咳了咳,拾起水壺灌兩口,這才透過氣。
谷競川讓他嚇一跳,看他沒事,伸手幫他拍拍背。
“你接著說?!苯跽招χ咚?/p>
他想了一下,續(xù)道:“我當(dāng)時看小丫頭這么粗野,估計都沒人敢要,還做皇后?根本不把這話當(dāng)一回事。但我爹信了,駭?shù)妹鏌o人色,向那賣餅師傅一通打聽,就怕我那倆妹妹會有一個早逝,另一個補(bǔ)上什么的?!?/p>
江初照驚異于祝王爺?shù)男乃济艚?,尋常人高興都來不及,不會立即想這么長遠(yuǎn),迷信是迷信了些,可對孩子也是真心關(guān)愛……他忽然很想念自個的娘親,拿著餅怔怔出神。
“那賣餅師傅看來有些年歲了,笑的時候缺了好幾顆牙,”谷競川不緊不慢接著說,將他拉回心神,“他邊笑邊安慰爹,說我兩個妹妹都是高壽之人,爹聽了才放下心。我本以為這就好了,正要走,卻聽爹向他打聽我的事,問他:‘我這兒子也是高壽么?可有什么要注意的?’那師傅還真嘮叨一大串有的沒的,把爹唬得一愣一愣,我?guī)状我浦顾曰蟊姡急晃业謹(jǐn)r住……”
“他都說你什么?能高壽么?”江初照緊張地打聽,隱隱覺得這賣餅師傅不是簡單人物。
谷競川僵了僵,詫異地瞧著他,想不到初照也很迷信???緩了會才道:“他說很多,可我不信,也就隨便聽兩句,印象中是說我的命數(shù)未定,牽扯到許多人,是福是禍得看自己造化……算命不都喜歡說這套?又說名字里有日或月的都助我,若逢"日月齊輝"那更是貴人中的貴人?!?/p>
他說到這嘿地一笑,語氣冷下來:“名字里有日或有月的,那不是隨手一大把?就連向青棠那渾人都有個月字?!?/p>
江初照聽到這名字,手抖一下,忽然沒了胃口,將餅收起來,過一會才慢吞吞道:“單大人是日月齊輝?!?/p>
谷競川一頓,他認(rèn)識明允很久了,當(dāng)時聽了這話也沒多想,這些年明允確實(shí)幫他太多了,此次借兵大燕也是……他忽然笑起來,轉(zhuǎn)向江初照,樂道:“你也有個小小的太陽?!?/p>
江初照被他一說,心情好多了,圈起手指,透過那圈對谷競川呵呵笑:“我這日頭太小了,不成氣候。”
谷競川只是看著他,不說一句話。
江初照覺得可能是月光的關(guān)系,這哥哥今晚看自個的眼神似乎不同以往,讓他這般瞧著,臉還莫名其妙熱起來了?當(dāng)即伸手搧搧風(fēng),隨意看看四周,隨口問了句:“祝王爺只問你們這些孩子,沒問自己呀?”
谷競川將目光移往銀光閃爍的河面,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爹沒問自己,但是我們要離去前,那賣餅師傅卻贈了爹兩句話──"急流勇退"、"得饒人處且饒人"。”
江初照一怔,沉默好一會,淡淡問:“那他有聽么?”
谷競川一面將餅收好,一面不解地說:“頭一句肯定有聽,爹那次出門,回來沒多久就上朝面圣,主動交出兵權(quán),再不過問朝野之事,只做個閑散王爺??傻诙湮艺娌欢耍幌虼撕芎?,除了練兵時得拿出威儀,我甚至沒瞧過他對人大聲說話,饒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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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初照又被谷競川說服,一早隨著他翻過山,在昨日那條河附近的高地扎營,只他倆在山這側(cè)轉(zhuǎn)悠,放著一票周越弟兄在山的另一側(cè)。
他很怕將軍就這么愈走愈遠(yuǎn),忘記要回燕門關(guān),要是出來太久,回去時單大人恐怕會……他打了個冷顫,估摸著明早勸谷競川回去,今日就不掃他的興了。
他只擔(dān)心一下下,從谷競川帶著他在河里玩開以后,燕門關(guān)什么的他忘得一干二凈,今日就只想做河西走廊的一尾魚。
倆人在水里玩了一整天,河水冰涼清澈,若是游得有些冷,就隨便趴在一塊讓太陽曬熱的大石頭上,曬咸菜那般把自己烤干了,翻個身又落回水里,順著河水東漂西晃,玩得酣暢淋漓。
夜里倆人升起篝火,邊烤魚邊談笑,江初照看他心情不錯,試探地問何時回燕門關(guān),谷競川想了會,有些不甘愿地回答:“也不能出來太久,估計這兩天就得啟程往回走?!?/p>
好么還不是太貪玩,江初照聽了這話,總算定下心,可以好好享受這只聞蟲鳴與潺潺水聲的靜謐夏夜。
柴火燒得劈啪作響,他倆泡了一整天水,哪怕上了岸,手腳還是有些虛浮感,只覺渾身松軟舒適,昏昏欲睡。
明日就要回去了,江初照舍不得進(jìn)賬篷睡下,倚著身側(cè)的柳樹,迷迷蒙蒙想多看會星星。谷競川去摸那偎著火堆烘烤的衣物,探手只覺干燥溫暖,遂將兩件都取下,披在睡眼矇眬的江初照身上。
突如其來的暖意籠住周身,反而讓他醒過來,低頭看兩件衣衫都蓋在自己身上,他探過身將其中一件披在谷競川背上,又斜靠著樹仰望星空,心中纏繞著許多往事,任憑歲月流轉(zhuǎn)也不見風(fēng)化。
今晚他特別想念哥哥,自己一年年長大,早追過哥哥故去的年紀(jì),現(xiàn)在想起他,總覺得他好小好稚嫩。這般想著想著,眼前模糊一片,他忙用蓋在身上的衣衫蹭了蹭臉,慶幸沒被發(fā)現(xiàn)自己失態(tài)。忽發(fā)現(xiàn)谷競川也是安靜得出奇,垂眸看著河面不知想什么,遂湊過去拍拍他肩,關(guān)切道:“你咋啦?”
相較江初照不知從何說起的那些思緒,谷競川倒是坦白,轉(zhuǎn)過身將自己的擔(dān)憂與懊悔全倒出來,蹙眉道:“我這次來大燕,一路上都在想,毛丫頭也不知是不是真混得風(fēng)生水起,她…她在家野慣了,性子又犟,說到底那都我給害的?!?/p>
他心里亂,連帶說話也不成章法,接著道:“緋緋是我娘帶大的,溫婉嫻靜,沒讓我?guī)豢擅绢^小時候跟著我和爹,娃娃三歲定八十,咱當(dāng)年沒多留神,等發(fā)現(xiàn)時她已經(jīng)野得不像話……”
江初照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很是辛苦,瞠大眼咬牙深呼吸,緩過來才問:“活潑些不好么?”
“在家里當(dāng)然好啊?!惫雀偞ń又鴮λ麜砸源罅x:“可嫁出去這般整活,怕是要吃大虧的,從前我早勸晚勸,她還是那個調(diào)調(diào),要是她夫君吃不消,不疼她咋辦?這回都借兵借回娘家了,你說那燕國國君在干什么……”他一攤手,又是荒唐又是無奈。
江初照搔搔頭,坐起身幫著猜測:“祝王爺不是說她過得挺好?或許大燕這回真有困難,才讓二小姐想辦法,不是常態(tài)?!?/p>
說起祝懷安,谷競川又想起一件頭疼的事,嘖了一聲才道:“我爹有句話說得極好,”他壓低聲量,陰側(cè)側(cè)地續(xù)道:“"妻妾成群,家宅不寧"?!?/p>
江初照還以為他要說多駭人的話,神情這般嚴(yán)肅悚懼,什么呀這是?這次來不及忍住,呵地一聲笑出來。
“這很好笑么?”
谷競川一臉認(rèn)真不解,反倒更教他樂不可支,伏在樹旁捶了捶胸口,好容易緩下來,正色回應(yīng):“挺有道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