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初照浸在熱水里發(fā)呆，算算都快十天了，他這幾日一直避著谷競川。
匯報什么的，都借故讓一道值日的駱大人或裘大人去了，今日跟單大人一道，幾經(jīng)猶豫還是開口請他代勞。單大人是沒說什么，但這般下去可不成，明日仍是得自己去一趟。
他很怕啊，將軍說要宰了他的……聊得好端端，急轉(zhuǎn)直下，他那日都不記得自己怎么回來的，那圖！那圖后來沒畫完，也不知現(xiàn)下如何了。
想到一半?yún)s忽聞一聲喊：“初照！”
這聲音赫然是？他心臟一縮，還沒來得及應(yīng)聲，就聽到谷競川掀開賬簾走進來。
“怎沒人？”他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干脆在帳內(nèi)繞一圈，找到屏風(fēng)后泡在浴桶里的江初照。
倆人四目相對，江初照方才知道，人在極度驚恐中是叫不出聲的。
“你在怎地不吱聲？”他有些埋怨地問。
“…來不及喊?！苯跽詹恢詡€此刻是什么表情。
谷競川剛要接著說下去，卻見他桶里浸著衣服，有些不解：“你泡澡還是洗衣服？”
“…泡澡…順便洗衣服?！?/p>
“真有你的?！彼执蛄恳环?，似是想研究如何同時進行。
“您能否到外頭等？”江初照渾身僵硬，極是有禮地尷尬詢問。
“行啊，那你忙完來我?guī)だ镆惶顺擅?？?/p>
“…沒問題?！?/p>
谷競川臨走又看了他一眼，嘿地一笑：“洗衣服？”搖搖頭大步走出去。
＊ ?。 。?/p>
“將軍！”
江初照在大賬外高喊，聽得谷競川回應(yīng)，才褪下鞋走進去。爐子上燙著酒，香氣四溢，谷競川向他招招手，他不明就里走過去，忽被一把攬住肩頭。
谷競川沖他一笑：“別生我氣，前幾日我太過火，向你賠不是?！?/p>
“是說宰了我那事么？”江初照一邊問，一邊拉開他的手，解釋道：“我本想明日跟你說，將軍，我是挺喜歡跟你相處，但不是喜歡你的?！?/p>
谷競川沒說話，示意他坐下，笑著幫他倒了一杯酒，與他碰杯而飲。
“其實你喜歡我也沒什么?！彼室恍?。
江初照嗆得咳兩聲，喉頭熱辣辣，連著耳根也紅了，“我不是斷袖的?！彼@會的驚嚇程度不亞于前幾日，聲調(diào)也高了些。
谷競川卻是神色平常，樂呵呵道：“我問過明允，他說你挺喜歡我的?！?/p>
喀答一聲，江初照的杯子落在桌上。
（半個時辰前）
“你覺得初照怎么樣？”谷競川一面收拾桌面，一面問正在喝茶嗑瓜子的單明允。
怎么樣？沒頭沒腦地……他嗑著瓜子，腦袋一轉(zhuǎn)，“挺好的，但不是說好過幾年再推薦他？”
“我不是說這件事?！惫雀偞久枷肓藭?，才問：“你會不會覺得初照喜歡我？”
“他喜歡你又不是一天兩天了。”單明允不甚在意地啜了口茶，“整個營里，他會主動找的只有你，哪怕跟他算有話聊的賀友之找他，也不見得回回買賬。對你就不同，你找他有哪次拒絕的？”
還真不曾。谷競川細(xì)細(xì)想來，有時他想做什么好玩的事，明允要么阻止他、要么不理他，馬鳴山算給面子，但也不是次次都跟；初照就不同了，有時還沒說完，他就連聲應(yīng)好，去了也總開心得一蹋糊涂，跟他一起盡興多了。
谷競川想著想著，不自覺笑起來。
“你也不用太開心，你不是說他曾有個哥哥？說不定你就是補上了人家哥哥的缺。過個幾年，他心性成熟些，只怕到時也不大理你了?！币蝗缤＃瑔蚊髟薯樖洲淞税牙渌?，當(dāng)頭澆下。
幾句話令谷競川豁然開朗，腦中清明不少，緊接著就是愧疚。
他那日太過分了，難怪初照氣得好幾日不睬他，這得道歉??！“我出去一趟?！彼麛R下手邊物事往外走，只想趕快見到江初照。
＊ ?。 。?/p>
從那日倆人把話說開后，江初照略放下心，又敢自己跟谷競川作匯報，只是他再也沒隔三差五地往大帳跑。谷競川若找他，仍是回回都跟，他自個找谷競川的次數(shù)卻減少許多。
又過兩個多月，將臨休假日，江初照只打算自己到野坡上溫書或練功，晚飯后卻又被紀(jì)重九攔下，找他明日一道去花塢轉(zhuǎn)轉(zhuǎn)。
紀(jì)重九跟他是在前鋒營一同編伍受訓(xùn)的。一伍十人里頭，馬鳴山、賀友之、紀(jì)重九三人，跟他又更好，他升職以后幾人還是對他很親近，不過換了個稱呼，沒把他當(dāng)長官禮貌疏遠(yuǎn)。他很珍惜這份情誼。
“聽說這幾日新來了花娘，”紀(jì)重九一把搭上江初照肩頭，“江大人你不知道吧，新來的花娘頭幾個月不讓人碰，只有長官們可以瞧，若有中意的，還能帶回自個的帳住下……我說你是不是怕小姑娘？”
他跟江初照差不多高，就是偏瘦些，一雙桃花眼特別愛笑，常笑得眼睛瞇成三疊浪。可他那張嘴倒是挺闊，吃東西飛快、說話也是飛快，沒在心里邊轉(zhuǎn)過就吐得人一頭一臉……
每次休假紀(jì)重九都會去花塢轉(zhuǎn)轉(zhuǎn)，每次也必約江初照，似乎是覺得他尷尬拒絕的樣子特別有趣，樂此不疲，今日還多問一句新鮮的，令江初照更是尷尬。
賀友之皺皺眉，接過話道：“不是人人都像你只想著小姑娘，各有所好，江大人不喜歡就不去了，有他自個想做的事……”
江初照一愣，不喜歡小姑娘？
‘你是不是喜歡我？’
“沒有！”他忽地嚷道，嚇了大伙一跳，眾目睽睽之下，他鎮(zhèn)定微笑：“沒有問題，明兒一道去瞧瞧吧?！?/p>
隔日他深切體會到，谷競川先前說過的：‘剛到就有些后悔?！窃趺椿厥隆?/p>
紀(jì)重九一副回自個家似的，見了人或打招呼、或夸人漂亮，那些姑娘似乎跟他也很是熟悉，有的掩嘴輕笑，有的直接喊他重九哥。反觀賀友之和江初照，都是一臉不自在。
“哥哥，多謝你陪我來?！苯跽盏吐曊f，非常后悔把賀友之一并拖下水。
賀友之尷尬笑笑，“好說，回頭請我喝酒?！?/p>
他們一行四人終于走到花塢的主屋附近。江初照驚奇發(fā)現(xiàn)，打他踏進這兒，一眾姑娘瞬間安靜無聲，直盯著他好一會，才紛紛回神做事。
馬鳴山有些好笑有些吃味，對他打趣道：“你這神仙一來，我們這些猢猻就不算什么了哪！”
說實話就體格而言，他跟紀(jì)重九還不如馬鳴山和賀友之具男子氣概，賀友之跟單大人差不多高，只是身形修長，沒單大人壯實；馬鳴山倒是生得高壯威武，有次還徒手打死一頭發(fā)狂亂竄的牛。
江初照看著這個臉型剛毅、眉梢此刻有些輕挑的哥哥，心下一陣樂，笑著回他：“我爹曾預(yù)言，我這張妖孽臉將來要為禍人間，怎地在哥哥這兒，倒成了神仙？”
俊美的少年這么一笑，又引來一陣靜默，好一會花塢才又恢復(fù)細(xì)細(xì)交談與忙碌聲。
馬鳴山就覺得妖孽二字也挺適合江大人。
紀(jì)重九今日異常興高采烈，不只江大人被他說服，連帶賀友之也給拖來，他特別有成就感，大步要找管事的戚鳳娘，想介紹幾個處得還不錯的小姑娘給他們認(rèn)識。
來真的啊……江初照看著紀(jì)重九雀躍的背影，與賀友之尷尬相視，深覺對不起這個潔身自好的哥哥。
忽聞呀的一聲，幾人朝著驚呼處看去，見一男子從水盆旁拉起一個小姑娘，剛瞥了她一眼即松手，嫌棄喊道：“媽呀，竟是個丑八怪?！?/p>
小姑娘給她一提一放，差點摔進水盆里。那人方才看這姑娘浣衣的藕臂細(xì)白滑嫩，正想帶去快活一番，此刻興致全無，惡心得緊。
這句話引得大伙下意識去瞧小姑娘容貌，只見她滿面疙瘩、眼角下垂、嘴唇龜裂還有些暴牙，除了鼻梁挺直，真真是其貌不揚。
管事的戚鳳娘快步上前，攔在男子與小姑娘中間，陪笑道：“就是生得丑，從沒軍爺愿意碰她，只讓她打打雜，做些勞力活?！闭f著揮揮手，催促道：“你到后頭去，沒人了再出來?！?/p>
小姑娘怯怯點頭，剛要離去，卻又被那男子一把捉住。
“沒人碰過倒是有意思，”他邪邪一笑，貪婪地打量她姣好身段，“把臉一遮，都是一樣?！迸c他同行的幾人跟著大笑。
賀友之覺得這太欺負(fù)人，剛要上前圍事，豈料下一刻，小姑娘劇烈咳嗽，伸手摀住嘴，哇地一聲，吐了一地，穢物還噴濺在那人衣衫、靴子上，讓那男子又驚又惱。
“你個惡心的小……”男子抬手朝她臉上搧去，卻被人握住手腕，將揮下的勢頭化了開。
他轉(zhuǎn)頭怒瞪對方一眼，想看看哪個不知死活的管閑事，卻對上一雙淡漠鋒銳的寒眸，駭?shù)玫皖^收手，恭謹(jǐn)?shù)溃骸敖笕恕！鄙砼詭兹艘彩菄樀檬肿銦o措，紛紛抱拳施禮。
江初照斂下方才眸底一閃而逝的怒火，淡聲道：“小姑娘弱不禁風(fēng)，你這一巴掌搧下去，她怎么扛得?。俊彼Z氣神態(tài)平和，卻是帶著些鄙薄的疏離冷淡，又自身上取出銀錢，“這衣服臟了，我賠給你，別與她計較，成么？”
那人原本已是惴惴不安，豈料江大人非但不責(zé)備，還要給他錢？慌道：“是小的不對，不敢拿江大人銀錢?！闭f著又是一揖，低著頭匆匆離去，遮遮掩掩，似怕教人認(rèn)得面目。
那小姑娘亦是嚇壞了，低著頭出神，好一會才想起道謝，一抬眼卻迎上一雙清朗星眸。
眼眸主人目光溫煦關(guān)切，身姿飄逸挺拔，雖同樣身著軍裝，卻不掩溫潤儒雅意態(tài)。
她從未見過好似這般，融俊秀與英武于一身的男子，一時忘了到嘴邊的話，又焦急掩住方才因嘔吐發(fā)著酸臭的嘴，低下頭自慚形穢。
“你別怕?！苯跽盏吐暟矒嵝」媚铩?/p>
溫柔嗓音似清風(fēng)拂過她心湖，讓她一時鼻酸，又覺心頭震顫不已，很久很久，沒人這般同她說話了。
忽又一方帕子遞到她眼下，她吃驚抬頭，江初照微笑哄道：“擦擦眼淚，沒事了?！?/p>
她不敢接，這帕子極是整潔，又帶著些許清香，豈能擦她這臉？嚅囁道：“不了，多謝…大人，”她方才沒聽清，“我、我怕臟了您的帕……”
她還沒說完，那帕子已輕柔覆上臉頰。
江初照很不忍心，輕柔仔細(xì)地替她拭去淚痕，又在她嘴角輕輕擦拭。女孩子怔怔瞧他，瘦弱的肩膀輕顫，努力忍著別又哭出來。
“這兒管事的是何人？”他將帕子收回袖中，朗聲問道，語氣不似方才溫煦，反而透著清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