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八章、菩提(下)
薛修易交代不清楚,那些行商的住處都是空的。闃都進(jìn)出都要戶籍憑證,都軍守了三日,都沒有找到人,這些在東龍大街上肆意揮霍的商賈們就像是憑空消失了。
孔湫在辦差大院里收到了薛修卓的請(qǐng)求,他把茶盞放下,思忖片刻,說︰“讓他去吧?!?/p>
待回信的官吏下去,岑愈在對(duì)面說︰“此刻讓薛修卓參與此案,只怕不合適?!?/p>
“事關(guān)內(nèi)朝,所涉銀兩又大,刑部擬定罪名以后肯定要三司會(huì)審,”孔湫重新把茶盞拿起來,“薛修卓是大理寺少卿,既然沒有停職,就有督查權(quán)。”
“薛修易到底是他大哥,他該避嫌哪,”岑愈扶著膝,“況且近來彈劾他的折子越來越多了?!?/p>
“不是我說,尋益,都察院也該整治整治了?!笨卒泻攘藥卓诓?,“那日在朝上彈劾薛修易貪污受賄沒錯(cuò),可旁扯到薛修卓就難免有挾帶私怨的意思,你看看那些話,都是沒影的事情?!?/p>
“他功績(jī)超然,又出身世家,”岑愈道,“恨他的巴不得踩一腳。若是皇上肯在處置薛修易的時(shí)候,把他也罵兩句,那也不至于這般群情憤起。”
孔湫嘴里嘗不出味,他擱下茶盞,沉默片刻,道︰“此事本就不該這般直諫。薛修卓稽查田稅,在丹城、蕪城、遄城歸田于民。今年庸城旱災(zāi),江青山借糧遇到困難,在闃都求爺爺告奶奶,就是這樣,兩人也沒有碰撥給三城百姓的糧食,百姓都記著他,甚至愿意在家中供奉他的長(zhǎng)生牌?;噬仙匣夭篷g了他繼續(xù)追查田稅的折子,賞了江青山以緩局勢(shì),如今要是因?yàn)檠π抟走@種混賬東西責(zé)難薛修卓,三城百姓也不同意。再者,薛修卓和薛修易不睦天下皆知,早就分家了,你們言官要皇上因此把薛修卓革職查辦,皇上倘若照做了,不就是鳥盡弓藏、刻薄寡恩嗎?那薛修易勾結(jié)福滿貪污行賄,皇上立刻命刑部著手審查,也沒有要為薛修卓而保薛修易的意思,該查的查,該殺的殺,不能逼人太甚?!?/p>
岑愈聽孔湫的話,是要保薛修卓,便說︰“言官進(jìn)諫,也是怕皇上偏袒薛氏?;噬先羰侨f事都聽薛修卓的話,是要亂君臣尊卑的呀。再說前些日子,皇上頗寵福滿,福滿一忘乎所以,不就犯錯(cuò)了?”
孔湫指了指岑愈,道︰“不錯(cuò),正是因?yàn)榛噬蠈櫺鸥M,福滿才會(huì)錯(cuò)上加錯(cuò)。這一回,你看得不清楚。我問你,福滿是什么人?他當(dāng)初跟蕭?cǎi)Y野交好,卻能為投靠韓丞誘騙蕭?cǎi)Y野進(jìn)宮,還能為前途性命反殺韓丞——投毒案不了了之,皇上不追究,卻不是傻子。福滿在內(nèi)朝衙門里聲望極高,子孫遍地,最重要的是,他還是兩朝權(quán)宦,伺候在天子側(cè)旁,手里握著能駁回內(nèi)閣票子的批紅權(quán)?,F(xiàn)在皇上正值風(fēng)茂,可以后呢?留著此等小人在側(cè)旁,稍有不慎,輕則傷人身,重則傷國(guó)本!皇上不殺他,我也要?dú)⑺ ?/p>
孔湫說著站起來,踱了兩步。
“沈澤川陳兵北原校場(chǎng),闃都四萬新兵究竟能撐幾時(shí)?須得立刻請(qǐng)大帥出兵勤王。上次大帥出兵青鼠部,軍餉是薛修卓給的,如今再越天妃闕去打中博,軍餉還得向薛修卓開口啊。”
* * *
刑部的獄卒熟悉薛修卓,替他打開門,說︰“大人是要見薛典守嗎?只要有票子,我這就去開門。”
薛修卓順著獄卒的手臂看過去,僅僅瞬息,就收回目光,道︰“我是來見迎喜的。”
獄卒沒有多嘴詢問,看過票子,就引著薛修卓往里走,給他解著牢房門,說︰“迎喜公公還有案子在身,就沒有跟別人關(guān)一塊兒。大人請(qǐng)?!?/p>
薛修卓低下頭,進(jìn)了狹窄的牢房。
迎喜囚服骯臟,受過刑,正蜷著手腳躺在里邊,聽見動(dòng)靜,渾身一抖,一骨碌坐起來,抱著頭躲閃,喊道︰“我有罪、有罪!別打了!”
薛修卓環(huán)顧四周。
迎喜從雙臂間的縫隙里看到薛修卓,立刻連滾帶爬地下了床,跪在他腳邊哀求︰“大人,大人是來查案子的?我有罪,我有罪!”他晃著鎖鏈,指著自己的臉,“但我這回是冤枉的!”
薛修卓官袍被迎喜攥皺了,他垂眸看著迎喜,說︰“你的罪尚無定論,我問你幾個(gè)問題,你若是能如實(shí)答我,我自會(huì)跟刑部官員酌情定罪?!?/p>
迎喜慌忙點(diǎn)頭,目光跟隨著薛修卓,道︰“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我都是受老祖宗的安排!”
“是誰派你去啟東監(jiān)軍?”
“先、先帝……”迎喜說,“先帝派我去啟東監(jiān)軍,此事是由老祖宗舉薦的。老祖宗說我們父子一內(nèi)一外,日后就吃穿不愁,再也不必仰人鼻息了?!?/p>
薛修卓繼續(xù)問︰“邊郡的軍糧是你換掉的?”
迎喜哪想薛修卓要問這件事,他松開手,瑟縮起來,目光躲閃,閃爍其詞︰“我不過是一介監(jiān)軍……怎敢調(diào)換軍糧……”他看薛修卓神色不豫,竟隨口攀咬起來,“那……那陸廣白叛逃,可不是我逼他的!”
薛修卓俯身拽住了迎喜的手臂,再次問道︰“邊郡的軍糧,是你換掉的?”
迎喜呼吸急促,躲閃不開,只能抹著鼻涕眼淚,悔恨道︰“此事真的非我本意,大人,大人!我只曉得把糧車換一換,但誰知里邊是霉米。我若是早知道是霉米,就是給我十個(gè)膽子,我也不敢換!”他講到此處,想起這一年的擔(dān)驚受怕,忍不住涕泗橫流,“老祖宗可害慘了我?。〈髱浤米∥?,我就是、就是替福滿頂罪的,他心里有愧,自然要救我?!?/p>
薛修卓一直在查邊郡軍糧案,所涉兵部官員都沒有問題,他是直到迎喜再度進(jìn)宮,才想起監(jiān)軍太監(jiān)。
蝎子!
薛修卓盯著迎喜,問道︰“你進(jìn)宮想干什么?”
迎喜使勁搖頭,滿臉狼藉,哽咽地回答︰“不是我,不是我??!此次進(jìn)宮,當(dāng)真是福滿教唆,大人,他六月就寫信與我,要我替他好生照顧院中花草,就是等著九月用來博主子歡心!我此次,真的是來送花的!”
“你們藏在闃都,”薛修卓抬高聲音,“究竟還要?dú)⒄l?”
迎喜被拽得疼,號(hào)啕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都是冤枉的呀!”
“沈澤川呢,”薛修卓神色愈漸陰沉,“沈澤川也是蝎子?”
迎喜胡亂搖頭,掙扎道︰“我與亂黨沒有關(guān)系!天地良心,我與亂黨沒有關(guān)系!”
“蕭?cǎi)Y野舉薦福滿上位,是不是也受沈澤川教唆?”
迎喜推搡著薛修卓,薛修卓在這剎那間背部生寒。他想不通的事情,似乎都能通了。
“還有告發(fā)魏懷古的那封驛報(bào),”薛修卓眼神可怖,“是你們宦官換掉了牌子,由刑部改為戶部,目的就是讓魏懷古自首,切斷尾巴以保蝎子無恙,是福滿……是宦官!”
難怪朝中根本無跡可尋。
* * *
福滿垂頭殘喘,一桶鹽水猛地照臉潑過來。他渾身是傷,疼得大喊,可是手腳都被捆住了,只能扯著嗓子罵道︰“——你這狗雜種!”
風(fēng)泉扔開桶,嗤之以鼻︰“你也不是什么好狗?!?/p>
“今日我落難,”福滿尖著聲音,“是你害的!”
“是你自作自受,”風(fēng)泉譏諷般的拍了把福滿的臉,“幾歲的王八就敢自稱老祖宗,我看你早活膩歪了。”
福滿被風(fēng)泉拍得正不了臉,這種力道適中的拍打,沒有巴掌疼,卻比巴掌侮辱人。福滿齒間都是血,他噴了一口,說︰“你等著,等皇上——”
“等皇上抄你滿門,”風(fēng)泉湊近了,悄聲說,“你毒殺皇上,你以為沒有人知道嗎?你誣陷我下獄,那般著急要我死,你以為皇上看不懂嗎?”他古怪地笑起來,像是恨死了福滿,“你家死絕了,還可以抄你九族。”
福滿的牙齒都松了,他啐了幾口,道︰“放你媽的狗屁,賤皮子!不是我……”他粗喘著,仰頸大喊,“不是我!”
“不是你是誰,”風(fēng)泉退后幾步,“接過韓丞‘疾追’的人正是你。韓丞把疾追給你,要你下到皇上的飯菜里,待她斃命,都軍即刻就能以勤王為由殺掉內(nèi)閣朝臣。于是你就往皇上的飯菜下了毒,險(xiǎn)些要了皇上的命哪?!?/p>
“我自有分寸……”福滿恨得聲音發(fā)抖,他看著風(fēng)泉的神情,逐漸睜大眼,“是你……毒是你下的……”
福滿在李劍霆和世家間鼠首兩端,他既不敢不聽韓丞的話,也不敢真的毒殺李劍霆,因此把疾追換成了尋常毒藥,只下了一點(diǎn),原沒有那么兇險(xiǎn)。
風(fēng)泉面容隱在昏暗里,露出森白的齒貝,說︰“你是老祖宗,我是小祖宗。”
福滿恨不能手撕風(fēng)泉,把鐐銬撞得“砰砰”響,他厲聲說︰“迎喜是你的狗!”
“嘖,”風(fēng)泉把福滿視如敝履,道,“一手養(yǎng)大他的可是‘老祖宗’,他對(duì)你感恩戴德,根本不認(rèn)得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