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冤枉……”福滿哭聲難抑,悲愴道,“皇上,我冤枉!”
風(fēng)泉聞不慣血腥味,掩著鼻子,勸道︰“你既然都交代完了,供詞我自會如實(shí)專呈給皇上?!彼D(zhuǎn)身喊人進(jìn)來,說,“老祖宗年紀(jì)大了,不要再上重刑。大人們還沒有定罪,得按章程走。我看他總是尋死覓活,怕他撐不到斬首就咬舌自盡了?!?/p>
那東廠舊屬也上年紀(jì)了,覷著風(fēng)泉臉色行事,嘿嘿一笑︰“這事情,咱們在行,風(fēng)公公盡管放心,保準(zhǔn)兒讓他活到斬首。咬舌咬舌,給他把舌頭割了,不就沒事了?”
風(fēng)泉回頭,說︰“那就有勞了。”
福滿看太監(jiān)靠近,驚恐道︰“沒有刑部的準(zhǔn)許,你敢,你們敢——”
門“哐當(dāng)”地閉緊了。
* * *
是夜,薛修卓正在辦差大院等著孔湫批復(fù),他今晚要見福滿,得先有元輔的票子。這會兒早過了辦差的時間,但由于北原校場增兵一事,內(nèi)閣還沒有休息。
“福滿昨日想要咬舌自盡,獄里酷吏就自作主張,把他的舌頭給割掉了。”孔湫從案牘忙碌里抽出時間,對薛修卓說,“你這會兒去,也問不出東西,好在動刑前把口供記完了,你想看,我就讓刑部把東西給你?!?/p>
薛修卓接過折子時一愣,隨即皺起眉,說︰“這般大的事情,怎么能擅作主張?動刑的酷吏是誰?”
“是個年輕氣盛的后生,”孔湫也皺起眉,“這下手也太狠了,已經(jīng)讓刑部著手革辦了。”
這么巧?
薛修卓側(cè)過頭,道︰“我去看——”
“別的事先放一放!”岑愈大汗淋漓地跑進(jìn)門,鬢邊都濕透了,捏著張紙,塞到孔湫眼前,急聲說,“泊然,你瞧瞧,這不是壞事嗎!”
* * *
“當(dāng)今出自民間,誰能佐證血統(tǒng)真的確實(shí)無疑?全憑薛修卓一張嘴嘛!”坊間流傳飛快,一夜間幾乎人人都拿著那張來歷不明的紙,“薛修卓也不可信,你看他大哥薛修易,什么東西?險些把元輔氣暈的國之碩鼠啊。”
“不是都說當(dāng)今長得像光誠帝嗎?”拄拐杖老人探頭,“內(nèi)閣諸位大人也點(diǎn)過頭?!?/p>
這茶館亂糟糟的,葛青青摸著新蓄起來的胡子,道︰“我還說前頭那家屠戶小女也長得像先帝呢!光誠爺都是十幾年前了,真的認(rèn)起來,不就是兩只眼楮一張嘴?我看諸位長得也挺像?!?/p>
學(xué)生們圍聚在一起,把那紙讀完,各有想法,幾次爭執(zhí),竟然打起來了。
“薛氏把持朝政,你們就是助紂為虐的黨羽,是大周的千古罪人!”學(xué)生唾沫橫飛,“國之碩鼠都出來了,皇上還不辦薛氏,不是忌憚是什么?”
“薛、薛……”另一邊被拽著衣領(lǐng),在人群里擠得搖晃,把撕成碎片的紙張揉在手里,高舉著喊,“薛公稽查田稅、還田于民,試問在座誰能做到?你們這是小人構(gòu)陷!你們才是大周的千古罪人!皇上不辦薛公,是……”
“是你媽個蛋!”
“你們怎么如此粗鄙不堪!”
桌椅混亂,學(xué)生們廝打在一起,筆墨紙硯被撞得滿地都是,一腳踩過去,一身的墨汁。門窗“ 當(dāng)”亂撞,山長急匆匆地進(jìn)來維持局面,還沒有喊話,就被學(xué)生們連撞帶推地給擠出門了。
“叫都軍,”山長提著袍子,急得滿頭大汗脖子通紅,跺著腳催促道,“快叫都軍來,要出人命了!”
“薛公光照青史,是忠臣!”碎紙片漫天飛舞,一個學(xué)生踩著桌椅,站到高處,指著周圍,“你們憑張無稽之談來迫害忠臣,江山社稷就是敗在你們鼠輩手中……”他話沒說完,就被飛來的墨硯砸到了頭。
“薛修易勾結(jié)內(nèi)宦盜賣內(nèi)倉確有其事,”激奮的學(xué)生已經(jīng)分不清身邊誰是誰的陣營,“薛修卓也是碩鼠!”
桌子“砰”地翻倒,沒踩穩(wěn)的學(xué)生跌在地上,來不及爬起身,就被擁擠在一起的學(xué)生們踩住了。
“不要傷人,”幾個學(xué)究在側(cè)拉人,“萬萬不要傷人!”
“這是怎么了……”山長拍腿,老淚縱橫,“快罷手!”
* * *
琴音“錚”聲余繞不絕,姚溫玉彈得很慢,腕間的紅線晃在袖口,他把手指撥到泛紅。
喬天涯摁住了弦,道︰“漏了?!?/p>
說罷不待姚溫玉問,就在姚溫玉的手邊撥了幾下弦??墒且赜袢匀挥洸蛔?,喬天涯便帶著他的手撥弦。
姚溫玉抬眸看著他,問︰“你以前這樣教過別人嗎?”
喬天涯掌心很燙,他笑起來還是落拓不羈,看姚溫玉一眼,答道︰“教過,很多。”
“那就沒有一個人告訴你,”姚溫玉說,“你握得太緊了?!?/p>
“也許有人說過,”喬天涯說,“但我都不記得了?!?/p>
“你忘得很快,”姚溫玉手背逐漸也熱了起來,“這是好習(xí)慣。”
喬天涯回看姚溫玉,在這短暫的對視里,忽然探過身,隔著小案,吻到姚溫玉的唇。庭院里的葉簌簌地掉下來,落在喬天涯的背部,他抬手固定住姚溫玉的下巴。
藥味是苦的,姚溫玉也是苦的。
這份苦躥在唇舌間,化到胸腔里,變作了錐痛。喬天涯覺得痛,也覺得姚溫玉痛。他在吻里撫摸著姚溫玉的面頰,就像從來沒有碰過元琢,要在此刻彌補(bǔ)自己。
“你有話要對我說嗎?”喬天涯停下來,跟姚溫玉鼻梁相碰。
“你撒謊,”姚溫玉蒼白的臉上笑了笑,“我是你第一個學(xué)生?!?/p>
喬天涯也笑了。
“喬天涯,”姚溫玉抬指碰到喬天涯的眼楮,“人生不求大功德,平安順?biāo)旄毁F樂。我祝你功成身退,長命百歲?!?/p>
喬天涯神色不變,眼眶卻紅了,他說︰“怎么不祝我覓得良緣,子孫滿堂?!?/p>
姚溫玉不想說。
“你也撒謊,”喬天涯說,“你早就會這首曲子了。”
“元琢今生赴你三月約,”姚溫玉收回手,“無憾了?!?/p>
風(fēng)拂動他們倆人的袖袍,明明挨得這般近,卻又離得那樣遠(yuǎn)。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作者有話要說︰
1、2︰選自《資治通鑒》
3︰選自孟浩然?《宿業(yè)師山房待丁大不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