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頭來,額角邊的淺疤格外顯眼,夕陽淡淡地照在他半邊臉上,襯出一道陰影來。
“娘娘與阿瑤相交甚深,為其擔(dān)憂也是情理之中,娘娘若要查,大可命人當(dāng)面問臣,只要是娘娘想知道的,臣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p>
是在說她四處派人查他家底的事了。她自認(rèn)為做得隱秘,卻不想還是被他發(fā)現(xiàn)了,看來這種事情,以后還是得交給王爺來。
被人當(dāng)面戳穿,禾生有些不好意思,臉頰微微發(fā)燙,佯裝鎮(zhèn)定:“既然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我只問你一句,你對阿瑤的心,到底有幾分?”
衛(wèi)錦之略微沉了沉聲,道:“我若說十分,娘娘信不信?”
這人好生奇怪,問她信不信作甚?禾生轉(zhuǎn)過身往屋外走,丟下一句:“你若能真心待她,我自會相信?!?/p>
至于以后的事情,也就不是她能左右的了。畢竟這是宋瑤自己的人生,前途漫漫,是福是禍,還得宋瑤自己去闖。
她走出了好幾步,衛(wèi)錦之雙手卷袖奉禮道,情緒復(fù)雜,聲音寒冷,似冬日絮絮而下的飄雪,“娘娘有心了?!?/p>
他知道她聽不到,卻還是說出了口。仿佛只要能與她多說上幾句,怎么樣都好。
此后禾生再去書閣,全然不見衛(wèi)錦之的身影。他像是刻意避讓一般,直到她將整本經(jīng)書謄抄完畢,也沒有出現(xiàn)過。
禾生心想,是不是那日說的話太過銳利了,戳著他的自尊心了?
她拿著這話去問沈灝,沈灝正在批公文,手下略一頓,道:“若真如此,他這心胸未免也太小氣了?!?/p>
禾生點(diǎn)點(diǎn)頭,卻還是覺得不放心,又問:“換做是你,你會作何想法?”
沈灝倒真認(rèn)真思考了半刻。
而后答道:“可能會很高興吧?”
高興?禾生不解問道:“為什么會高興?”不相干的人去查他的家底,還對他的心意提出質(zhì)疑,難道不應(yīng)該氣憤嗎?
沈灝放下筆,揉揉漸顯疲累的眼睛,道:“連你的好友都放心不下轉(zhuǎn)而來查我的家底,這說明我對你的好,大家有目共睹了,甚至,好到別人都不敢相信的地步了。別人都看見了,你自然也看見了我的情意,難道這不是件值得高興的事嗎?”
他說得頭頭是道,禾生信服,想起宋瑤和衛(wèi)錦之的事,嘆一句:“只要她自己喜歡,兩個人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模f事足矣?!?/p>
其實她是害怕,萬一由于她的舉動,而破壞了這兩個人間的感情,那她真是要愧疚到去撞墻了。
沈灝走到她身邊,抱抱她,安慰道:“你若放心不下,明日請他們來府上一聚?!?/p>
禾生仰頭問:“可以嗎?”廊閣中直是三殿下的人,他不介意嗎?
沈灝撩撩她額前的碎發(fā),“當(dāng)然可以?!蹦俏煌跣“嗽賲柡?,也沒有厲害到讓他諸事忌憚的地步。
只要能稍稍寬慰禾生的心,做什么都可以。
禾生回抱住他,雙手摟著他的腰,手從玉帶浮雕的凸起處略過,冰冰涼涼的。
“你真好?!?/p>
沈灝刮刮她的鼻,“對你好是應(yīng)該的?!?/p>
·
十月中旬時,天氣驀地冷起來,北方的寒與南方的濕冷不同,是那種直剌剌深入骨髓刀子刮在臉上的冷。
這幾日外海卷大浪,風(fēng)呼啦啦地一路北下,人走在風(fēng)中,被吹得壓根抬不起頭。
宋瑤的轎子先到,卻并不進(jìn)府。她穿黃白色上襖配馬面裙,站在側(cè)門旁等人。
過了一會,西邊街上來了頂轎子,宋瑤一眼認(rèn)出轎子前掛的銘牌是三殿下府邸的,高興地?fù)]手喊了起來:“臨陽哥哥!”
由于沈茂取的大名太過難聽,衛(wèi)錦之給自己重新取了個字,名臨陽。只是鮮有人以此稱呼,算起來,也就宋瑤一人這么喚他。
轎簾掀起,衛(wèi)錦之一身白綢袍自轎中走出,眼中含了笑意,朝宋瑤揮手。
宋瑤興奮地一路小跑過去,微喘著氣,粉面含羞,眸里的愛意溢揚(yáng)。
“臨陽哥哥,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p>
她往前一靠,挨著他的臂膀,滿心歡喜,眼里心里都只裝著他一人。
衛(wèi)錦之不動聲色地往旁一挪,斂神道:“阿瑤,女子雖喜自矜,方能稱賢?!?/p>
宋瑤乖乖地點(diǎn)點(diǎn)頭,從他身邊移開,隔著幾步的距離,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后。
臨陽哥哥喜歡賢惠的女子,她便做個天底下最賢惠的女子。
為喜歡的人做任何事,都是值得的。
禾生在花園里待客。一來宋瑤是女眷,二來上次廊閣中直也來過此地,此次乃是家常小聚,不必太鞠著禮,前廳待客太正式,還是放在后花園比較合適。
婢子領(lǐng)著宋瑤衛(wèi)錦之入垂花門。
禾生望見了兩人的身影,急忙起身相迎。
簡單的禮數(shù)問候之后,禾生拉著宋瑤坐下,吩咐人上茶。
她先是瞧了瞧衛(wèi)錦之,因著那日的問話,此刻頗覺尷尬。
也不知道這人是怎么想的,若是心頭介意她多管閑事,說出來,她道個歉便是。若是有別的意思嘛,唔,她也猜不出。
思忖片刻,最終還是問出了口。當(dāng)著宋瑤面,大家說清楚,也好過以后生了齷齪。
“王大人,我因記掛著阿瑤的事,一時心急,行事魯莽了點(diǎn),還望王大人見諒?!?/p>
宋瑤這才明白過來,背過身,問禾生:“是不是我哥作的妖?”
禾生拍拍她的手,“你哥也是關(guān)心你,即使他不問,我也是要找人查清楚的。你的終身大事,千萬不可馬虎?!?/p>
宋瑤既感動又羞憤,感動的是禾生這番心意待她,羞憤的是心上人被查了家底,總覺得不好意思。
好像她有意嫌棄他什么似的。
她先是同禾生道謝,而后轉(zhuǎn)向衛(wèi)錦之,朝他道:“臨陽哥哥,這事因我而起,你切莫怪他們?!?/p>
哪里敢怪,他要的,就是這番結(jié)果。
越是查,越能證明他的家底清白?,F(xiàn)如今他入了宋瑤的眼,有機(jī)會同她接近,旁人查清楚了,他方可不受懷疑。
起身道:“王妃多慮了,王妃待阿瑤這番情誼,臣感激都來不及,怎會怪怨?多一個人愛護(hù)阿瑤,臣自然更加高興?!?/p>
宋瑤小女孩羞羞態(tài)朝他望一眼。
禾生舒口氣,說清楚了就好。
她們多日未見,自是有很多話要說。衛(wèi)錦之自請在廂房等待,禾生拉著宋瑤去內(nèi)殿說話。
一坐下便問:“你倆怎么看對眼的?”
宋瑤笑著抿嘴,“你倒和衛(wèi)林一樣,最關(guān)心這種細(xì)事。”
禾生晃她手,心里好奇得很:“說嘛,我保證不和外人道?!?/p>
宋瑤嬌羞道:“我與他初遇時,原本看他很不順眼,后來出奇地在街上遇了幾回,一來二去的,就這樣咯。”
“哪樣咯?”
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宋瑤頗有些招架不住,捂臉道:“反正我就是看上他了,他也看上我了?!?/p>
禾生笑幾聲,撓她癢:“你不是說要找個舉世無雙的妙人才肯下嫁嗎?”
宋瑤被她撓得咯咯笑,“他雖然長得不俊朗,可人卻是一等一的好。”
禾生問:“哪里好?”
“哪里都好?!?/p>
禾生放過她,心中感慨,看來真陷進(jìn)去了。
這樣子的歡喜,這樣子的雀躍,談到心上人時的眉飛色舞,同她喜歡上王爺時的樣子,一模一樣。
可不知為何,她心中隱隱不安,總覺得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
宋瑤一張笑臉湊過去:“美麗的王妃娘娘,在想什么呢?”
禾生拉她手,不知如何表達(dá)自己心中所想,千言萬語,最終只一句:“阿瑤,你要幸福。”
宋瑤笑了笑:“臨陽哥哥會給我幸福的?!?/p>
·
衛(wèi)錦之回府時,夜已深沉。
推門而入,準(zhǔn)備換衣,卻見屏風(fēng)后沈茂秉燭走出來,臉上掛著壞笑:“喲,我們的大情郎回來了?”
衛(wèi)錦之懶得看他,褪下沾了寒氣的大氅,往旁一擱,走到衣架前拿外衣,沈茂親自遞了過來。
“你這步棋,下得那叫一個卑鄙無恥啊。”
對于他的評語,衛(wèi)錦之輕飄飄一句:“謝殿下贊賞。”
他朝前走去,將屋子里的燈燭全部點(diǎn)亮,到書案前的書架上找書。
沈茂跟上來,往椅子上松松垮垮一坐,笑道:“那個姓宋的小娘子蠻不錯的,你這是打算坐享齊人之福了?”
衛(wèi)錦之拿起厚厚一本書往他額頭一砸,“只是一枚棋子罷了?!?/p>
沈茂摀住額頭嗷嗷叫,“打我作甚!好好說話不成嗎!”
衛(wèi)錦之瞥他一眼,“原來殿下也知道,話是需要好好說的。”
沈茂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問:“喂,你別整天惦記著兒女情長,好歹也為我的大業(yè)出出力啊,太子一日不除,我就寢食難安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