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A-
A+
圣人朝后望一眼,眼神冷漠。往常這種時候,只消圣人一眼望過去,太子萬萬不敢再出聲的。
他畏懼這個父親,比任何人都要畏懼。此刻的太子卻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他的臉上不再有害怕,不再有兒子對父親那種小心翼翼想要靠近卻又不敢接近的怯弱。
太子扶膝從地上而起,仰頭望向圣人,他的聲音頓挫有力,像是失聲的人第一次開口說話那般珍惜每一個字的脫口而出。同時卻又是充滿顫抖和沙啞的。
“圣人,您是打算廢后,還是廢東宮?”
宮人大駭,紛紛跪倒,掩耳似未曾聽到。
圣人拂袖,短暫的驚訝過后,臉上浮現(xiàn)的是尋常不過的淡定。太子筆直地站成一條線,緩緩地朝前邁開步子。
他終是將這話挑明了。多日來的冷落不正說明一切嗎,若圣人對他這個太子滿意,又豈會整日挑他差錯?不,或許,從一開始,圣人就不滿意他這個太子。
十二歲立為太子,他在這個位子上待得太久,都說東宮之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存在,可他從未覺得做個太子,有任何值得歡喜的地方?;蛟S在一開始他是歡喜的,因?yàn)樗X得自己還有機(jī)會,有機(jī)會贏得父皇的青睞。
太子的眼里,有渴望,有疑惑,他不甘心地朝圣人問:“圣人,我哪里做的不好?”
圣人背對他,挺拔的背影在太和殿逶迤的宮殿之下,顯得冰冷僵硬,似一個永不會倒下的雕塑。“你回去吧?!?/p>
說罷,頭也不回地步入太和殿。
太子怔怔地在敞坪前站著,太和殿兩扇大門緩緩閉合,啪地一聲最終消沉于寂靜之中。
李福全在太子身后站著,輕聲提醒:“殿下,快到下宮門的時候了?!?/p>
在這種時候,也只有李福全能如此淡定,畢竟是跟隨圣人多年的老人,在這樣刀不見血的場合,尚能微笑著以輕柔之語,說著尋常之話。
仿佛剛剛什么都沒發(fā)生似的。太和殿內(nèi)外跪倒的宮人,背后一片冷汗,他們在祈禱著,向天上尚且閃爍的星星祈禱,保佑圣人不會因此發(fā)怒,他們能保住一條性命。
太子說了那樣的話,凡是聽到的,聞?wù)呓杂凶铩?/p>
太子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東宮的,他一回殿,尚未來及褪鞋,便聽得心腹急急忙忙而入。
心腹聲音輕輕的,小心道:“聽得巡宮門的侍衛(wèi)講,殿下前腳剛走,后腳太和殿的宮婢們便被拖了一波下去,全部杖斃。”
心腹不知方才太和殿發(fā)生的事,慌忙問:“殿下與陛下,可發(fā)生了什么沖突?”
太子冷冷一笑,“從今往后,也沒什么能沖突的了。”他自嘲地走到書架邊,從暗格中取出一塊玉盒。里面放置的,是東宮紅璽,太子專屬。
太子拿出紅璽,手指沿著上面的雕花暗紋緩緩撫摸,忽地用力一下將其往地上摔去,大笑道:“留著也沒用,不如摔碎的好!”
心腹一驚,連忙上前拉扯,問:“殿下,你這是……”
太子瞧他一眼,眼中意味深長。心腹即刻明白,片刻的失望以及恐懼過后,心腹直面而問,“殿下,事情可還有挽回的余地?”
心腹本是皇后娘家氏族之人,所行之事,表面雖聽命與太子,實(shí)際上卻是以王氏一族馬首是瞻。
如若圣人真的準(zhǔn)備廢后廢太子,那么他們也絕對不能坐以待斃,得趕緊商量出對策。
心腹往太子臉上瞧一眼,見他毫無斗志,整個人頹頹的,根本提不起一點(diǎn)精神。心腹將到嘴邊的話咽下去,匆匆告辭。
太子被幽禁東宮的事情,很快傳遍朝野。沈?yàn)局幌胍源舜沃拢貏?chuàng)皇后以及其后家族勢力,卻不想,圣人直接將太子牽扯了進(jìn)來。這份意外收獲,倒是沈?yàn)丛系降摹?/p>
他本意并非直接對付太子,畢竟太快了,他習(xí)慣于步步為營。梅家也是這個意思,太快了,若是此刻進(jìn)一步對太子出手,難免會惹得圣人厭煩,還不如靜觀其變得好。
他們等得了,有人卻等不了。接連好幾天,沈茂的人連連彈劾東宮以及其勢力范圍內(nèi)的人,順帶著連太子妃和皇后娘家的人都帶上了,大有一舉殲滅的意思。
圣人收了折子,卻并未發(fā)表任何意見。沒有發(fā)火,也沒有表示贊同。沈茂膽子大,見圣人沒有阻攔之意,便加大勁頭,連雞毛蒜皮的小事都往東宮身上扣。
沈?yàn)s了梅中書至?xí)空勈隆?/p>
梅中書愁眉不展,問:“三殿下一向魯莽慣了,這次的行事,卻連老夫都有點(diǎn)看不懂了?!?/p>
沈?yàn)了计?,“不是他的行事,而是他背后之人的行事——廊閣王大人。此人計(jì)謀詭譎多變,絕不會無的放矢。”
梅中書問:“倒是聽殿下提起過。上次殿下說想收服此人,可否成事?”
沈?yàn)畵u搖頭,“算了。據(jù)我觀察,此人沒有半點(diǎn)投誠之意。”他頓了頓,接著道,“舅舅,待此次風(fēng)波一過,我準(zhǔn)備……”他做了個殺的姿勢。
梅中書悶聲道:“我也是這個意思。只要除了他,三殿下便再無臂膀。”
兩人說著說著又回到正題上來,梅中書百思不得其解,按道理講,如此賣力地彈劾太子,三殿下肯定是希望圣人能夠?qū)μ佑兴鶓徒涞?,圣人卻半點(diǎn)反應(yīng)都沒有。
三殿下卻還是不厭其煩地遣人彈劾。沈?yàn)c(diǎn)出重點(diǎn):“或許,三弟只是為了彈劾而彈劾。”
梅中書想到一種可能性,驚訝道:“難不成……”
沈?yàn)c(diǎn)點(diǎn)頭,“舅舅與我想的,正是同一件事?!?/p>
太子無大罪,并無廢黜之由。但若他被逼造反,那么事情便不一樣了。
三王府中。
沈茂伏首案頭。才結(jié)束了一天的議事討論,他覺得自己全身上下哪都酸得緊。適才有人推門而入,沈茂展展臂膀,不用看,也知道是誰進(jìn)來了。
“來,替本王捏捏肩。”
衛(wèi)錦之解披風(fēng)的手一怔,而后在屋里找了一圈,不知從哪拿了個棒槌,也沒往沈茂身上使,朝他跟前的案首一砸,冰冷道:“不過一天而已,往后日理萬機(jī)的日子,還有得你受。嬌氣。”
沈茂攤手一笑,提著棒槌往窗外扔。以防萬一衛(wèi)錦之考他學(xué)問答不出來,還是先把一切看得到的武器藏起來為好。
衛(wèi)錦之果然開口便考他待臣之道。
這個他經(jīng)常考,沈茂背得熟,一口氣背完。衛(wèi)錦之點(diǎn)點(diǎn)頭,“不錯,有進(jìn)步?!?/p>
沈茂得意,“那是自然?!?/p>
目光觸及到案上堆壓的折子,沈茂想起一事,問:“太子那邊,人手都安插好了嗎?”
衛(wèi)錦之瞥眼看他,一副“我辦事你不放心?”的神情。沈茂自討無趣,撇開話題,問:“以太子的性情,只怕干不成謀逆的事來?!?/p>
衛(wèi)錦之抬頭道:“他干不出來,身邊的人卻干得出來。且到了緊要關(guān)頭,性命與道義,哪個更重要?自然是性命。真到了那步,以太子的角度來看,只有活著,才是唯一出路。他不僅可以得到皇位,而且從此再也無人位于他之上了。這樣的好事,攤你身上,你要不要?”
沈茂答:“問我作甚,我肯定是要的?!?/p>
衛(wèi)錦之從案上抽出一張白紙,提筆寫下幾個名字,“如不出我所料,用不了幾日,圣人那邊便會有所動靜。這些人是東宮主要黨羽的親戚,所未在朝中擔(dān)任重職,但只要找到理由將其誅滅,便足以達(dá)到殺雞儆猴的程度。唇寒齒亡,東宮一黨就再也坐不住了。”
沈茂靜靜地聽他說完,沉默半晌道,“好法子。”
衛(wèi)錦之丟開筆墨,斜眼睨他,忽地想起什么,沉聲問他:“太子被除之后,下一個,便是平陵王,你可曾想過,或許圣人在你們二人之間,逕直選了他呢?”
沈茂瞇眼笑,“老子處心積慮做了這么多,可不是要為他人做嫁衣。退一萬步講,我這不還有你嗎?就算圣人覺得我不是他心中的太子人選,那又如何?命運(yùn)從來都是掌握在自己手上的,他不選我,我自己選自己,不就成了嗎?”
他這話說得極為隱晦,衛(wèi)錦之卻懂得他在說什么。
自己選自己,大不了謀個反嘛。
窗外更深露重,衛(wèi)錦之披上來時的外衣,走到窗邊將窗欞輕合,推門而出。
“殿下,看完案上擺著的《寶慶通鑒》再睡?!?/p>
沈茂懨懨地嘆口氣,哼,還以為這小子要囑咐他早點(diǎn)睡呢。沒想到竟還是讓他看書。都忙一整天了,還不讓人歇息,真是太無恥了。
心中腹誹萬千,嘴上卻是另番說辭:“知道啦?!?/p>
衛(wèi)錦之滿意轉(zhuǎn)身,一頭遁入黑暗之中。
·
半月之后,以私自運(yùn)輸買賣官鹽為由,圣人下旨斬殺伺監(jiān)令王氏等二十三個涉案之人,手段雷霆,絲毫不容人置喙。
東宮一黨,在經(jīng)歷了兩個月的如履薄冰之后,終于在一個初夏的夜晚,決定起兵造反。
眾人將所有事情商量完畢之后,自東宮秘道,與太子相商。
太子聽后,臉色鐵青,一口拒絕:“為人臣子,怎可有如此罪無可恕的念頭!”
眾人跪倒,哀求:“殿下,圣人生性多疑狠辣,為求自保,只有此路可走??!”
太子甩袖,氣得跳腳,“混話!混話!”
眾人跪求一夜,了無進(jìn)展,太子堅(jiān)決不肯松口。眾人無奈,求了太子妃進(jìn)宮,與皇后相商。
皇后在承天殿待了近三個月,一身華服盡褪,形容蒼白,眉眼之間,卻依舊戾然鋒利。
太子妃將眾人的意思傳達(dá)完畢,低下頭有些不太好意思。眾所皆知,皇后對圣人的癡情,是深而入骨。
皇后在殿內(nèi)三月,外人無法傳遞消息,故而東宮一黨的密謀她并不知情。雖不知情,但近日來圣人明面上處置罪臣的消息早已傳遍宮野,并未忌諱承天殿。
皇后聽聞消息后,并無半點(diǎn)震驚之色。神情平淡,仿佛一切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案绺缱龀鲞@樣的選擇,是正確的?!?/p>
太子妃一震,她完全沒有想到皇后竟會比她想像中的更要堅(jiān)強(qiáng)。
皇后接著問,“太子不同意,是嗎?”
太子妃再次震住,一直以來,她都以為皇后不過是個癡迷于情愛的傀儡皇后,貴族世家并無真正敬仰皇后德行之人,皇后的存在,不過是依附于圣人,在眾人眼前,皇后或許還當(dāng)不起一國之母。
太子妃點(diǎn)頭。
皇后起身,取筆墨,提筆寫下書信。
太子需要有人推一把,他平生最聽兩個人的話,一是圣人,二是她這個母后了。現(xiàn)如今,她親筆去信,交待他千萬要舉兵起事,迫于當(dāng)下局勢,太子定會肯的。
太子妃欲言又止,皇后看出她心中疑惑,笑道:“回去告訴他們,大可不必為我擔(dān)心。我的兒子,定是要做皇帝的,這是毋容置疑的,所以你們只管放心行事。至于行事之后,圣人若不小心壽終正寢,也無妨,屆時我自會跟隨他而去?!?/p>
兒子的皇帝之位,她要爭。圣人身旁的同棺之枕,她也要。太子若能順利登基,最好的情況,是圣人知趣退位,從此與她山水之間不問世事。她有這個信心,他們定會像年少時那樣,了無憂愁,帶給彼此快樂。若圣人不幸離世,那么,她也不會茍活于世間。
太子妃深呼一口氣,朝皇后一拜。
皇后扶起她,拍拍她的手,“你要照顧好太子?!?/p>
太子妃想起那日太子抓著陳安挑明關(guān)系的一幕,心痛難耐,低垂視線,一時忘了答應(yīng)。
皇后不知她心事,以為是大事在即,太子妃不過出于婦人之仁,害怕恐懼而已。故而安慰道:“沒有過不去的坎,夫妻之間也是如此,世間之事也是如此?!?/p>
太子妃咽下喉間一抹酸楚,點(diǎn)了點(diǎn)頭。
回東宮之后,太子妃呈上皇后親筆書信。太子拆開來看,一字一字,讀了數(shù)十遍。
燭臺晃動,兩人的身影映在地上。許久,太子將信撕毀,抬頭憤然,“我不信。母后絕不會寫這樣的信。”
太子妃跪下,細(xì)細(xì)將撕毀成渣的紙一點(diǎn)點(diǎn)撿起來,捧在手心,拿了個燒盤,置于燒盤燒毀后,方才抬起頭道,“我們只有這條路走了?!?/p>
太子恨恨看她一眼,忽地大笑道:“不就盼著做你的皇后嗎?我若登基,皇后指不定是誰呢,你就這么自信,我一定會封你為后?”
太子妃靜靜地看著他,目光誠摯而熱烈,她的眼神里有愛戀,有她一直想要告訴他的纏綿情意。
她搖搖頭,“無所謂,我只希望你能活下來?;钪龌实??!?/p>
太子忽地一把撅住她的下巴,目光兇神惡煞:“別跟我來這套,宣兒的事,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p>
太子妃揚(yáng)起嘴角微笑,笑著笑著,眼淚就出來了。
“我……不是……故意的?!?/p>
太子一把推開她,根本不想聽她的開解之詞,甩袖揚(yáng)長而去。
太子妃癱在地上,掩面而泣。
那是宣兒的宿命,他不能怪她。她哭得軟綿無力之時,忽地想起今日下午皇后在宮殿說的那句話,“沒有過不去的坎”。
是了,只要能度過眼前的難關(guān),什么事都不是事了,他們會像以前那樣和好,他終有一天會感動于她的癡心。
太子妃哭得更傷心了。
太子拉著陳安,在葡萄架下坐了一宿。
這一夜,星空璀璨,他們在風(fēng)中默無聲息。夏日的清晨,總是來得格外早,第一抹晨曦自云后透出來時,樹上的知了也開始蟬鳴。
陳安坐得腿都麻了,卻依舊不敢動。太子躺在他的臂膀上,忽地問:“安兒,你知道父皇為什么厭惡我嗎?”
陳安本想安慰兩句,卻發(fā)現(xiàn)任何的語言,在太子與圣人的父子關(guān)系跟前,都是蒼白無力的。
于是他問:“為什么?”
太子答:“他厭惡我平庸,厭惡我是母后所生,厭惡我做了太子,厭惡我是他的兒子?!?/p>
陳安抬起手,下意識想要撫摸他的額頭,意識到這動作太過親密,似有逾越。他剛要將手放下,太子卻一把拽住他的手,他的眼神認(rèn)真而專注,他看著他道:“安兒,父皇說我喜歡男人,他厭惡我喜歡男人,只是安兒,我真的不喜歡男人,我只是喜歡你而已。”
陳安笑了笑,他知道太子今日赴宴即將做出的舉動,所以他什么都沒說,只是繼續(xù)剛才的動作,將手放在他的額間輕輕撫摸。
太子閉上眼。
陳安唱起了家鄉(xiāng)的小調(diào)。與先太子妃生活的望京不同,他這個沾親帶故的遠(yuǎn)方親戚只是個生活在江南望江一隅的窮小子。
來望京之前,他學(xué)過唱戲。家道中落,為了贍養(yǎng)父母,他迫無無奈,當(dāng)過一陣子的戲子。后來來了望京,無意間得知自己家還有房德高望重的親戚,厚著臉前去打秋風(fēng),被人一棒趕了出來。
他永遠(yuǎn)也忘不了那個冬天。他衣履闌珊餓倒在雪地里,自東邊而來一人,抬眼去望,錦衣玉冠的男人騎在高高的馬背上,震驚地看著他,仿佛故人重逢般。沒有望京貴族一貫趾高氣揚(yáng)的傲氣,男人和氣得很,朝他伸出手,那手白皙修長,他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好看的手。
“從今往后,你叫陳安,是我沈驀的人。”
那個時候的陳安還不懂這句話對他意味著什么,他只是隱隱知道,或許,以后的人生,會不太一樣了。
婉約綿長的江南調(diào)順著清晨的霧氣,緩緩散開,紛紛揚(yáng)揚(yáng)一曲又一曲。太子贊道:“安兒,你唱得真好聽。”
陳安沒有停下。
日頭自東邊升起,高高地往半空中一掛,太子不能再待,按照時辰,他得趕緊往宮里去。
這是他被幽閉之后,圣人許他參加的第一個宴席。宴席之上,東宮一黨欲借眾人醉酒之時,行謀逆之事。
他們要他親自將毒酒遞給圣人。這件事只有他可以辦到,旁人都不行。
太子有些發(fā)抖,他終究還是害怕的。不是怕將毒酒遞給父皇,而是怕別的。
陳安只好停下來,柔聲安慰:“殿下,無論如何,我都會誓死追隨你。”
太子看向他,有些嘲諷地問:“你知道我要做些什么嗎?”
陳安點(diǎn)頭,“我知道的?!?/p>
太子繼續(xù)道:“不,你不知道?!彼麄兌家詾樗〞\逆,定會將那杯酒遞給父皇。
陳安搖頭,從袖子里取出一包藥粉,“若是連我都不知道殿下在想些什么,殿下活在世間,豈不是太孤獨(dú)了些?”
說罷,他當(dāng)著太子的面,將藥粉倒入杯中,一口氣喝下,笑道:“為君為子,弒父篡位,是為不忠不孝,殿下心性純良,萬不會做這樣的事。為人主君,臣子盡心竭力,拼死相從,若不相應(yīng),是為不義。如此不忠不孝不義之事,殿下是寧肯犧牲自己也不愿辜負(fù)他人的?!?/p>
太子欣慰:“知我者,莫若安兒也。”
陳安看起來有些痛苦,許是吃了方才那碗茶的緣故?!氨菹?,你命人備下的白綾,我不想用,舌頭掉在外頭,傳說下輩子會變成啞巴,如有下輩子,我還是想唱唱曲的。還是砒/霜好?!?/p>
太子眼中有震驚、痛苦、愧疚。原來他早就料到了一切。
□□入口,陳安無力支撐,倒在太子懷里,抬頭問他:“殿下,殿下也準(zhǔn)備用砒/霜嗎?”
太子的淚奪眶而出。他點(diǎn)點(diǎn)頭,“是的,我也準(zhǔn)備和安兒用一樣的?!?/p>
陳安覺得整個身體的氣息都被褫奪了,胸腔里只剩了一口氣,他用這最后一口氣,緩緩道:“殿下,我先行一步?!?/p>
此后世間再無陳安,再無太子跟前第一人。
他再也不能聽他的曲了。
太子抱住陳安,嚎啕大哭。
近午時,宴席開,絲竹歡樂,一派熱鬧愉悅。
圣人坐于高位之上,俯視下方。目光觸及最左方的太子,瞳孔一緊,似有考探之意。
他喊了聲,“太子?”
太子猛然抬頭,自案幾饒桌而出,“兒臣在?!?/p>
出東宮前,他重新?lián)Q了衣裳洗了個臉,熱水敷過哭腫的眼,拿白脂粉輕輕一抹,倒也能遮個七八成。
圣人指著正在進(jìn)行的歌舞問:“此曲此舞,如何?”
太子將頭埋得低低的,他的聲音沒有一絲沙啞,回答得干凈果決:“宮御坊出來的歌舞,自是天下最好的。”
圣人點(diǎn)點(diǎn)頭,沒說什么,撫了撫袖,示意太子坐回去。
太子重新入座,抬眼便望見對面坐著的東機(jī)令王凌舉杯示意,王凌使了個眼色,示意太子找機(jī)會敬酒。
所有的事情都已經(jīng)準(zhǔn)備就緒,只待圣人喝下毒酒,一切便能順理成章。太子登基,他們也能幸免于難,得償所愿成為擁君重臣。
太子避開他的目光,假裝沒看到。
躲得了一時,卻躲不過一世。王凌將手扣在腰間所配玉玨上。事先有預(yù)料,若太子遲遲不肯行動,那么他們只好采取最壞的打算。玉玨扣三下,而后摔玨,以抓刺客為由,囚禁圣人。
太子一顆心幾乎懸在嗓子眼,在王凌的手往下扣第三下的時候,太子站起來,舉杯朝圣人道:“父皇,此酒甚好,兒臣想要敬您一杯?!?/p>
圣人若有所思地盯住他,眼神隨即移開,道:“好?!?/p>
太子想要請求圣人提前結(jié)束宴席,避免之后若有不測傷及無辜??嘤谌绾握艺?dāng)理由開口,圣人卻搶先一步道:“宴席至此,大家便都散了吧,太子留下來陪朕斟酒暢飲?!?/p>
遂得心愿。太子松一口氣,不敢朝王凌那邊看。
殿中只剩圣人太子兩人,圣人命人另取酒壺,伺酒的小太監(jiān)恭敬地送上飲具,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勢朝太子望了眼。
太子瞬間明白,這小太監(jiān)定是他們安插的內(nèi)線。他的目光凝視在案前的精致酒壺,左旋為酒,右旋為毒,是他們備下的了。
圣人笑著看他,似乎在等待著他斟酒。太子遲疑半秒,而后伸手去拿酒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