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0 章 我想回去
波密鎮(zhèn)到阿里近兩千公里,羅朱沒走國道,她并不趕時間,擱在車前兜里的收音機一會兒放音樂,一會兒放僧人的梵唱。
每到一個鎮(zhèn)子,她就入鎮(zhèn)檢修車子,補給東西。夜里要么歇宿帳篷,要么寄宿在藏民家里。孤獨時,她會把唯一還能穿的那件光板破皮袍拿來裹在身上。休息時,她會從左腕上褪下最后一串青金石念珠,慢慢撥動十八顆珠粒。撥念珠時,她從不念六字真言或是六字密言,也不念任何經(jīng)文,她會強迫自己的腦袋放空,什么也不想。
她一路看山看水,進廟朝拜。她轉(zhuǎn)動一個個經(jīng)筒,點燃一盞盞酥油燈。
朝陽升起,落日余暉,一天又一天過去,海拔慢慢升高,氣溫有所下降,沿途景色從藏南的靈秀繁郁逐漸變成了藏西的遼闊雄渾。唯一不變的是頭頂?shù)乃{天,刺眼的太陽,還有遠方突聳的雪峰。禿鷲在天空中飛掠,偶爾會有一群野驢從面前疾奔而過,還能看見兩三只黃羊立在荒野上,看見狡猾的狐貍,機警的野鼠,桀驁的野馬,雄壯的野牦牛等許許多多動物。她最怕的是獨自露宿荒野時碰到野狼,重新購置的瑞士軍刀和匕首隨時藏在能第一時間拔出的地方,身體的鍛煉也沒落下過一天。還好,半個多月的翻山越嶺,她沒有碰到過野狼。
她先去了普蘭縣,在那里住上小半月,看當?shù)厝朔N植的大棚蔬菜。然后把三輪車寄放在縣城,背上輕便行囊去了阿里之巔岡仁波欽峰。
神山岡仁波欽峰綿延中、印、尼三國,形似金字塔,環(huán)繞一周五十多公里。峰頂四季冰雪覆蓋,上空時常白云繚繞。山峰四壁對稱,從南面可見到它最著名的“卍”字冰槽,顯得神圣威嚴而又神秘莫測。在苯教中,祖師辛饒米沃從天而降時便落在這座山巔,在印度教中,它又是濕婆的天堂,被多種教派共同奉為世界的中心。
沿著山谷前行,不時可見各國各族的轉(zhuǎn)山人。遇到同樣的旅行者時,她會笑著點點頭。遇到虔誠的僧人與信徒時,她會合十行禮。別的轉(zhuǎn)山者有的是為心中的信仰,有的是為靈魂的洗禮,有的是一種純?nèi)坏暮闷?。曾?jīng),她屬于后兩者?,F(xiàn)在,只為了拾揀記憶的印記。她用手去觸摸神圣的山壁,喝下一口冰冷的河水,小心踩過光滑的卵石。或許在那個世界中,魔鬼法王轉(zhuǎn)山時也曾觸摸過同樣的山壁,喝下同一條河的河水,踩過同一塊卵石。
三天的轉(zhuǎn)山結(jié)束后,她回到普蘭縣,開著三輪車到了瑪旁雍措圣湖。在那個世界里,她和多吉沒有將湖轉(zhuǎn)完,這一次,她會一個人把湖轉(zhuǎn)完。傍晚,她在多吉曾經(jīng)沐浴過的圣湖西岸的湖灘上煮了兩包方便面吃,又去泡了溫泉,投宿在吉烏寺,并抽空看了一眼那個蓮花生大師修行的洞穴。圣湖轉(zhuǎn)完后,她接著去了鬼湖拉昂措,從晴朗深藍一直看到黑云翻卷,鬼湖的風歷經(jīng)千年依舊很大,但身邊已沒有多吉溫暖纖薄的身軀為她遮擋。晚上,她投宿在吉烏村。
湖還是曾經(jīng)的湖,風還是曾經(jīng)的風,寺卻不再是曾經(jīng)的寺,村不再是曾經(jīng)的村,連人也不一樣了。蓮花生大師修行的洞穴內(nèi)陰暗冰冷,沒有殘留一絲熟悉的纏綿氣息。羅朱說不清心里是眷戀悵然多些,還是酸楚抽痛多些,淚在臉龐上肆意流淌,轉(zhuǎn)瞬又被風吹干。她找不到多吉帶她夜宿的山峰,找不到帶她走過的野路,只有沿著修建的水泥道,在路邊電線的陪伴下繼續(xù)行駛。
水泥路在高原中延伸,在那個變軌的時空里,途經(jīng)的廣袤原野上,連綿的山巒間馳騁的是剽悍的古格兵士。她記得兇獸帶她到山谷中看到的十余萬人的練兵場面。馬蹄聲聲,槍矛林立,氣勢磅礴而催人振奮。她記得禽獸王把披風從她頭上拿開后,滿地都是普蘭奴隸的殘肢斷體,血染紅了地上的礫石,空氣中充滿了鐵銹的腥氣。她更記得在喜馬拉雅山中古格騎兵與德里蘇丹大軍的一戰(zhàn),如蝗的箭雨,飛射的槍矛,揮舞的刀光,撕裂般的喊殺,慘烈的痛嗥,迸濺的鮮血——雖然殘酷而血腥,但那是侵略與守衛(wèi)的對決,是那個時代獨有的歷史特征。
人類的歷史無論在哪個時空其實都是一部血淋淋的戰(zhàn)爭侵略史。弱肉強食,適者生存,這就是天道法則,她所看見的現(xiàn)代社會的和平不過是偏安一隅??v觀二十一世紀的世界,仍然有許多地方彌漫著戰(zhàn)爭的硝煙。那些使用槍支大炮,生化毒氣等高科技戰(zhàn)爭其實比冷兵器時代更恐怖。她當初長久的畏懼和顫栗此時想來竟是有些矯情。
沿途開始荒涼起來,只長著些低矮灌木的荒灘一片連著一片,聳峙的山巒也幾乎沒有長草。她進入了象泉河南岸河谷地區(qū),滿地都是巨大的鵝卵石,前方再也沒有公路。這里是札不讓區(qū),古格王朝的宮殿遺址就在離公路不遠的山上。她的三輪車和其余游客的越野汽車??吭谝黄?,引來無數(shù)道詫異的目光。
戶外帽、防輻射的深紫面巾和大大的墨鏡將她的面容遮擋得嚴嚴實實,對他人驚詫的目光她恍若不知。有人找她說話,她會甕聲甕氣地回答一句。蹭上一個七八人的團隊,跨上高坡,在湛藍的天空下,一片高聳的城堡群出現(xiàn)了,遠遠望去,就像是古老的烽火臺。
由于年代久遠,遺址通道已經(jīng)難以辨認,她跟著本地向?qū)ё呱衔鬟叺囊粭l山路,向城堡攀登。同行的游客舉起相機不斷地拍照,臉上滿是激動和興奮,他們不顧高原的缺氧,叫著、喊著、笑著。而她卻是濃濃的失落,那失落像一根鋼絲狠狠勒進心臟,胸口又痛又悶。
不一樣了,每個地方都不一樣了。
暗道塌掉許多,變窄變矮了,兩壁沒有了一盞盞酥油燈,沒有了一個個持矛而立的剽悍侍衛(wèi),沒有了一幅幅鮮艷華美的壁畫。半山腰的溫泉連影子也看不見,白殿巨大的木頭雕花大門有三分之一被黃土掩埋,僅剩的十幾尊佛像殘破不堪。紅殿雕刻著梵文六字真言的門扇木紋顯露,裂縫密布,主供的釋迦牟尼和八弟子毀壞殆盡。輪回宮的地上散落的經(jīng)卷俯拾皆是,有用金銀研成的漿汁書寫的,有水墨木板印刷的,有上面印著彩色佛像的,而這些經(jīng)卷本該保存在佛柜里的。
順著狹窄的小道向上攀登,從斷墻、深溝上跳過,鉆過黑黝黝的地道,進入王宮中心地區(qū)。看過了山坡上的武器庫,在地道里鉆來鉆去,銀猊居住的獒房再也尋不見蹤影。立在所謂的冬宮前,手摸著殘破的土壁,羅朱幾乎邁不開腳步。
禽獸王那么高大,那么尊貴,寢睡的冬宮怎么可能這么低矮狹窄,粗制簡陋?冬宮應(yīng)該分成里外兩間,里間還應(yīng)有個浴室才對。冬宮中那眺望象泉河谷的窗戶應(yīng)該嵌著透明的水晶窗子,窗戶邊應(yīng)該擺著一張長條矮桌,放著羊皮卷和書冊。地上應(yīng)該鋪著織著花紋的厚軟毯子,穹頂和四壁應(yīng)該都繪著豐艷精美的圖案。地毯中央和穹頂中央應(yīng)該有兩個巨大的八寶輪上下對應(yīng)。靠墻處應(yīng)該放著一張巨大的床,床上應(yīng)該堆著軟軟的被縟。角落里應(yīng)該擺著落地盤龍骷髏蓮花燈,夜明珠應(yīng)該時時都散發(fā)著柔和暈黃的光芒。
記憶中的冬宮不在了,變成了一個陰暗狹窄的洞窟!身處在這個洞窟中,她完全無法回憶起和禽獸王的親密交纏。
她鉆出地道,站在山頂,舉目望去。夏宮是新修的現(xiàn)代痕跡,不遠處的陡坡上的議事廳遺跡一片頹敗,生死輪回圖前的寶座上再也沒有一道睥睨蒼生的威嚴身影端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