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下俯瞰,滿目都是寸草不生的蒼涼渾黃,除了移動的游客,幾乎沒有一點生機。蔥郁的綠色,繁華的街道,結(jié)實粗陋的石頭房子,高聳的王城外墻,熙熙攘攘的集市,琳瑯滿目的貨物,服飾各異的商人,巡邏的剽悍兵士,淳厚的古格民眾全都堙滅在歷史的洪流中,停駐在遙遠的另一個世界里。
深紫色的面巾不知什么時候變得濕漉漉的,像是才從水里打撈出來。羅朱凄楚愴然地離開了這座面目全非的古格王城,在游客驚詫的目光中,開著三輪車?yán)^續(xù)前行。
象泉河谷兩岸是波瀾起伏而又千姿百態(tài)的壯闊土林,在西斜的金燦陽光中尤顯神奇瑰麗。然而她無心欣賞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急匆匆地到達了札達縣城的西北角──托林寺。
站在寺廟大門外,第一個感覺就是粗糙。寺墻雖高卻失了巍峨,能明顯看到新粉刷的痕跡。褪色的紅漆寺門有著五六條透光的木紋裂縫,門墻正上方用藏文和漢文寫著“托林寺”。簡陋的紅色門墻頂沒有鎏金的臥鹿,沒有鎏金的寶塔,找不到昔日的華麗和威嚴(yán)。
跨進寺廟,跟隨一名叫扎西的年輕僧人與幾個游客一起參觀。她在那個世界的冬季法會中看到的眾多佛殿、經(jīng)臺、僧舍、塔林、回廊如今要么徹底消失,要么斷墻殘垣,色彩斑駁。當(dāng)年的上千僧眾現(xiàn)在只剩下八個,無上的輝煌如盛開的鮮花衰敗凋零,默然無語。
她花三十塊錢點了六盞酥油燈,不獻給神佛,不獻給宗師。一盞為扎西朗措而點,一盞為禽獸王而點,一盞為兇獸釋迦而點,一盞為魔鬼法王而點,一盞為偽童多吉而點,一盞為銀猊而點。在僧人的誦經(jīng)聲中,她佛前合掌,仿佛聽到燈焰在嘆息哭泣,一如她的心。
離了僧人的帶領(lǐng),她獨自來到托林寺的轉(zhuǎn)經(jīng)廊。一個個銅黃色的轉(zhuǎn)經(jīng)筒整齊地排列在高墻下,前方有位頭戴氈帽,身穿藏袍的駝背藏族老婦人邊轉(zhuǎn)經(jīng)筒,邊慢悠悠地前行著。她的身后有的經(jīng)筒已經(jīng)靜止不動,有的經(jīng)筒還在晃轉(zhuǎn)不休。
羅朱深吸一口氣,微闔眼簾,左手撥動著青金石念珠,右手撫上經(jīng)筒的轉(zhuǎn)軸輕輕推動,無聲地念誦起已經(jīng)念誦了千百遍的倉央嘉措的情詩。
“那一夜,我聽了一宿梵唱,不為參悟,只為尋你的一絲氣息。那一月,我轉(zhuǎn)過所有經(jīng)輪,不為超度,只為觸摸你的指紋。那一年,我磕長頭擁抱塵埃,不為朝佛,只為貼著了你的溫暖。那一世,我轉(zhuǎn)山轉(zhuǎn)水轉(zhuǎn)佛塔啊,不為修來生,只為途中與你相見——”
禽獸王威嚴(yán)陰鷙的冷酷鷹眼會在看到她的一剎那柔和起來,兇獸滿身的殘佞邪妄會在面對她時收斂起來,魔鬼法王的冷漠從來不在她面前顯露,多吉給予她的只有明媚燦爛的溫暖,銀猊的兇殘猙獰會化成討好賣乖。
她一遍遍地念誦著,一幅幅親密相處的畫面從腦中掠過。心臟揪痛成一團,像是有成千上萬只螞蟻在啃噬,胸口窒悶得像會隨時暈厥。
那個世界里,她有幾個很喜歡她的男人,有一頭很喜歡她的獒;這個世界里,她赤條條的什么也沒有。覺得累了,就好好休息,休息好了,就不會累了。她執(zhí)著地回來,執(zhí)著地逃避,執(zhí)著地舍棄究竟有什么意義?只傷了他們的情。
她是世上最膽小的女人!最愚蠢的女人!最不中用的女人!
雖說時間是最好的療傷藥,雖說她今后還有新的生活,但那刻進骨髓的東西要用多長的時間才能淡化,才能遺忘得干凈,才能不會想起來就流淚,不會想起來就心痛?
羅朱抱住一個轉(zhuǎn)經(jīng)筒,半跪在地上,再也抑制不住地失聲痛哭起來。獨自在屋脊高原流浪了一個月的孤寂心酸,深深的痛和悔全都融進了放肆的哭泣中。
“我想回去!哇哇,我想回去!哇哇!我想回去啊!”她不要一個人待在這個世界中!不要一個人在屋脊高原上流浪!卓瑪和吉格有他們的幸福,她的幸福不在這個世界,在那個世界!在那個世界?。∷趺慈フ??誰能帶她回去?她想回去!想回去!
“小笨豬,想回來就回來吧?!睖卮驾p柔的磁音嘆息般地從身體深處悠然響起,充滿了寵溺和憐惜,熟悉得讓羅朱一怔之后,突然哭喊得更兇。
“我要回去!哇哇,我要回去!”
“乖,把我給你的璧琉璃念珠留下來,讓它代替你生活在你的世界中?!?/p>
青金石念珠剛被套在經(jīng)筒轉(zhuǎn)軸上,羅朱的身體就散發(fā)出淡淡的金白光芒,頭頂光芒中一串九眼天珠念珠若隱若現(xiàn)。一個黑金色的漩渦突然憑空出現(xiàn),眨眼就將人連著背上的大背包吞噬,又倏地消失,只剩經(jīng)筒轉(zhuǎn)軸上的青金石念珠靈光流溢,熠熠生輝。
聞聽哭喊聲趕來的幾個僧人和游客,以及前方轉(zhuǎn)經(jīng)完畢回過身的老婦全被這超乎科學(xué)的奇詭一幕驚得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