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二十九
許明世只留下這么一句沒頭沒尾的話,就要離開。柳延一時(shí)也想不出阻攔的理由,指著沈玨,讓他陪同前去。雖開春后,卸下厚重棉衣的許明世精神大好,卻終究是古稀老人,這樣一個(gè)老人孤身在外,柳延放不下心。
沈玨沒有多話,很快收拾好行裝,隨他一起出門。
許明世見沈玨跟上本想阻攔,最終卻只張了張口,他終歸是老了,也會(huì)害怕自己半途出了意外,有個(gè)年輕人在旁照應(yīng),心里也多份安定。只是他依然沒有說要去哪里,一路上默默無言,眉頭緊鎖著顯然滿腹心事。他不肯說,沈玨也不好多問,背著行李走在一旁,沉默的仿佛并不存在。
一路加快步伐,在日頭落山前,兩人已經(jīng)離開羅浮山五百里地。以沈玨的腳力,原本還能走的更遠(yuǎn)些,許明世卻明顯走不動(dòng)了,只是五百里地,他施法不緊不慢奔走一天,停下來時(shí)已經(jīng)面色蠟黃,額頭冒汗。
兩人停在野外,暮色已深,沈玨環(huán)顧四周,覺得景色略有眼熟,站了片刻,沈玨朝東邊走去,走了約三里地,繞過一條曲徑小路,穿過一片麥田,沈玨不出意外地看到了一座廟宇。沈玨連忙又走回去,對(duì)許明世道:“找到了個(gè)落腳的地方,我們?nèi)ツ抢镞^夜?!?/p>
許明世點(diǎn)點(diǎn)頭,跟在他身后,兩人一起進(jìn)了廟里。
廟宇不大,小小的一座,雖是簡(jiǎn)陋,卻也還干凈,泥塑的神像面前擺著供果,長(zhǎng)明燈日夜不熄的燃著,廟里有個(gè)小和尚正在續(xù)香火,聽見腳步聲回過頭見到來客,連忙合手行禮道:“施主有禮?!?/p>
沈玨道:“借貴地一宿,明日清晨就離開。”
小和尚道:“好說,”又問:“飯食也有,只是清淡,施主若是不嫌棄,尚可果腹。”
沈玨行禮道謝,“那就有勞小師父。”
小和尚點(diǎn)點(diǎn)頭,為他們準(zhǔn)備飲食去了。
沈玨走到被供奉的塑像前站了片刻,扭頭對(duì)許明世道:“猜猜這是誰?”
許明世有些乏了,坐在一旁昏昏欲睡,聞言抬起眼看,第一眼覺著陌生,再看第二眼,無端看出兩分熟稔來。又看了一會(huì),許明世猛地睜大眼,瞌睡蟲忽閃飛走,他驚愕地道:“噫,這不是老蛇么?!”
沈玨又指了指左側(cè)的另一尊泥胎,“這個(gè)呢?”
許明世呆了,有了伊墨在前,這一回很快便認(rèn)了出來,愣愣道,“你們父子怎么叫人供起來了?”
沈玨走過去,從包袱里取出水囊來遞給他,這才道:“供了有些年月了?!?/p>
對(duì)著許明世一張好奇的老臉,沈玨只好講解給他聽,其實(shí)也無須大驚小怪,他們雖是妖,卻也救過不少人,尤其是沈清軒死后他們離山尋覓季玖的那些年月里,父子二人在人間游蕩,遇著那些不該遭難的人,伊墨總是讓沈玨出手相助,是讓他借此修些功德的意思。因而被人當(dāng)菩薩供上,也沒什么稀奇。
他們腳下這片土地,兩百多年前曾經(jīng)被洪水淹沒。彼時(shí)伊墨父子從此路過,一路盡是哀號(hào)悲泣,渾濁的水流中,自上往下滑落的尸體在斷流處堆積成了小山,還有些依然活著卻無法從水中起來的人,在尸堆上奄奄一息。
官府和當(dāng)?shù)剜l(xiāng)紳一起救人撈尸,剛救上幾個(gè),又逢大雨,山坡崩塌,泥沙俱下,救人者反被洪流卷走。其時(shí)慘狀,若人間煉獄。
伊墨看不過眼,在暴雨中帶著兒子將泥流里的人一一救起,又將那些死去的尸體都撈了上來,直到當(dāng)?shù)馗煤屯甯粦魧⑹茈y的人群安置好,才和沈玨離開這里。他們走后,劫后余生的鄉(xiāng)民們?cè)谥亟覉@時(shí),便給他們修了一座廟宇,湊錢請(qǐng)了鄰村一位高明畫師,將他們?nèi)菝哺鶕?jù)口述畫出來,又請(qǐng)了匠人,將他們照畫卷上的模樣塑了泥胎,此后香火不絕。
許明世聽了,捻著須子忽而笑道:“他們知道你們是妖?”
沈玨回答道:“那時(shí)要救人,不施法怎么行?他們自然看到了,一開始以為是神仙,后來人救完了,父親說我們是妖,所以他們都知道?!?/p>
許明世呆了一會(huì),忽然說:“我有一次要回師門,因天黑趕路,心情又急,便施了法狂奔。后來天亮了,我回頭一看,嗨,都奔出師門三百里了?!?/p>
說完這事,許明世道:“我常常覺得自己辦事沒頭沒尾,莽莽撞撞,原來你們父子比我更甚。”
可不是,神仙救人天經(jīng)地義,妖怪救人還自報(bào)家門,難道還不莽撞?萬一世風(fēng)日下人心不古,莫說供奉,將來有個(gè)大病小災(zāi),也要污蔑都是因?yàn)楫?dāng)初讓妖怪救命時(shí)碰到了妖氣的!
沈玨道:“管它作甚呢?救起來之后他們?cè)趺椿睿透覀儧]關(guān)系了?!?/p>
許明世說:“也是。我在人間久了,到被世俗利祿擾了心智,在意榮辱過甚,慚愧。”
兩人正閑談著,小和尚一卷簾子走了過來,手上托著木屜,放了幾個(gè)饅頭,一盤青菜,一盤豆腐,他道:“招待不周,還請(qǐng)見諒?!?/p>
“很好了?!痹S明世說,“多謝?!?/p>
等人退回去,進(jìn)室內(nèi)念經(jīng),許明世聽著木魚聲,小聲問沈玨:“那這和尚怎么回事?”
“我哪里知道,”沈玨說:“我也是第二次來,想來是路過見這里清靜又無人,就在此修行了?!?/p>
這樣的事也不稀奇,許明世就沒再問。
沈玨倒是問他:“你這一路往西,要去哪里?”
“去找我?guī)熥?。”許明世說,接著就不再說了。
沈玨見狀也不再問。
看許明世吃完飯睡過去,沈玨想起山中柳延,掛念著他一人在家吃了沒有,想著自己出門時(shí)可有燒水等等,想著想著,就覺得想也無用,便靜下心,盤膝坐著修行吐納。只有在外面奔走時(shí)他才會(huì)想起修行,為的是第二日奔走的養(yǎng)精蓄銳,一邊也清一清自己的濁氣。一回到家,卻幾乎連自己是個(gè)妖精的事都忘了。
第二日天明,兩人告辭小和尚重新上路,許明世走的比昨天更慢了些,沈玨皺了皺眉,道:“要去哪里也不說,若是遠(yuǎn)得很,你走這么慢哪天才能到得了?不若我背你吧?!?/p>
許明世聽了,幾乎跳起來,一副不服老的語氣狠狠道:“我才不要你背。”
說完拔腿就走,這回心里不服,加快了速度,很快便耗盡法力,雖一上午就走出四百多里地,晌午卻坐在地上怎么也起不來。
沈玨說:“老了就要服老?!闭f著也不管他頑抗,輕輕松松就把老頭兒扛上了背,問:“還是西邊?”
許明世臭著臉哼一聲算是回答,接著就覺著身體一晃,那沈玨一晚上修行,吸足了天地靈氣,跑的飛快,風(fēng)像刀子似地割在臉上,許明世這時(shí)也服了軟,一手籠著自己臉老實(shí)趴在沈玨背上,一手緊緊攥著沈玨衣襟,深怕他跑太快,將自己這把老骨頭跑飛了。
就這么毫無停頓的跑了一個(gè)下午,又奔出了一千多里地。沈玨看天色不早,把老頭兒放下,也覺著有些累了,道:“明日繼續(xù)趕路。”
許明世卻說:“快到了。”
既然他這樣說,沈玨也不好推辭,將這先前抗拒的不得了此刻又享受的不得了的老頭重新背上,只好奔下去。
直到夜深人靜,許明世才喊停,沈玨停下步伐,看前方夜景陌生的很。
“你在這歇了,”許明世整了整衣著,道:“我去去就來?!?/p>
他是出來幫許明世忙的,沈玨很明白這一點(diǎn),飲了點(diǎn)水盤膝一坐,在星空下繼續(xù)修行。
目的地已到,許明世反而有些猶豫,在山腳站著,不知該不該爬上去。畢竟這樣的事他從未做過,從前沒有,將來也不會(huì)有。
耳邊溪水潺潺,明月繁星在天幕中輝映,許明世站著,直到嘆息一聲,終于邁出步伐,沿著山道上去,一直往上,一直往上,他知道在這高聳入云的山峰頂端,是白雪皚皚。
而在家中的柳延一直懸著心,不知他們究竟去了哪里,要做什么。畢竟許明世只說他能熬過冬天,他沒有說自己熬不過的是哪個(gè)季節(jié)。倒是那黑蛇沒有絲毫憂愁,雖然仍是他的春天,但有過一次快活,該做的事已做,即使隔了一日身體仍然不舒坦,他也沒再出行去找母蛇。回到家中也是懶散著,在這暖融融的季節(jié)還是趴在柳延懷里打盹,偶爾溜下去找個(gè)地方解決內(nèi)急,又重新懶洋洋的爬回來。
他一直都是懶散,這段日子里唯一不懶散的一次,便是找了回母蛇。似乎就這么一次,就把它那點(diǎn)勤快耗的干凈,雀鳥從空中落下,啄食院子里的谷物,他趴在柳延胸口探出頭望瞭望,似乎在考慮捉還是不捉,最后決定反正不餓,連抓鳥果腹的事都省了,打定了主意,再有鳥飛來飛去,它干脆連看都不看一眼。
有時(shí)柳延也會(huì)放下它去做事,不論多久再回來,他都還在先前放下的位置趴著,一動(dòng)不動(dòng)。察覺到柳延回來了,才抬起頭,沖他吐吐信子,示意繼續(xù)抱著睡覺。
終于,他懶到連麻雀都吃準(zhǔn)了這是條死蛇,在柳延離開后落下,兩只爪子踩著“死蛇”的身子,毫不客氣的啄了兩下,然后抬頭欣賞天空。
柳延挖了些竹筍從院外回來時(shí),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奇景。
忍不住喟嘆一句:居然能懶成這個(gè)模樣!
幸好,無論他懶成什么模樣,每天都會(huì)有那么一點(diǎn)時(shí)間,他愿意抖開一身懶骨,跟柳延頑鬧廝磨。無論他怎么鬧,想什么時(shí)候頑,柳延都陪著他。
對(duì)此時(shí)的黑蛇來說,這樣的日子,真是最合適不過,最舒服不過了。
柳延也覺得,這樣的日子,無甚不妥。
夜里下了一場(chǎng)雨,因小寶不在身邊,所以柳延清晨醒來就多躺了一會(huì),他醒了黑蛇也知曉,從被子里溜出腦袋,在他臉上舔了舔,舔完又鉆回去,臥在柳延胸前享受被他撫摸的舒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