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二十二
沈玨跟在伊墨身后,一步三回頭,眼里不知是牽掛還是擔(dān)憂,終于消失在陽光那頭。而伊墨沒有回頭,或許是害怕回首后,就再舍不得走。
柳延站在原地,看著他們走遠(yuǎn),在這個陽光和煦的日子里,他們消失。山風(fēng)撩起他的長發(fā),輕輕揚起,又輕輕放下,從熱烈明亮的白晝一直到夕陽落山。他一直都沒有動作,仿佛成為傳說里那等待戀人歸來而蒼老凝固的石像。
六月的天,說變就變。山風(fēng)逐漸大了,樹梢在黑暗里影影綽綽的搖擺,“呼啦啦——”仿佛成千上萬的樹葉,奏出了自己的聲音,隨著一道驚雷,天際劃過明亮的閃電,恍如白晝。柳延眨了一下眼,仰頭看了看天,碩大而稀疏的雨滴猛地一下砸進(jìn)他的眼里,接著一滴又是一滴,倒豆般脆生生的砸在肌膚上“啪啪”作響。一瞬間,大雨滂沱。
不知道為什么,柳延想起不久之前,他還是個傻子,與伊墨住在這院子里,因山中雨水豐沛,便常常玩的正高興時,被伊墨叫喚,不準(zhǔn)再玩,立刻回屋。他自然是不答應(yīng)的,拖沓許久,次次都是伊墨扯他回家。
往往門戶還未關(guān)嚴(yán),瓢潑大雨就灑下來,斜殺入戶,打濕他的臉頰。這時伊墨會閉緊門窗,拉著他去擦臉,面對著面,將他臉上水珠拭凈,還會嘆氣,說:雨都不曉得躲嗎?
也不知他們,誰比誰更癡。分明那時,傻子想他湊近,看著他俊美容顏,近在咫尺觸手可及,擦拭臉上水滴,神情小心翼翼,視若珍寶的待自己。
柳延站在雨中,想起往事,忽而笑了起來,水流順著挽起的唇角滑下,雨有多大,他的笑容就有多繾綣。
一生一世,三生三世,雨水沖刷的記憶里,竟無一絲不合意。
暴雨中柳延的笑容干凈而溫暖,仿佛所有苦難都不曾發(fā)生,所有坎坷都不曾血淋淋的走過。仿佛擁有世間最完滿的幸福,輾轉(zhuǎn)三世,他的笑容始終不變,似乎可以將凍土點燃,也可以讓冷心冷情的蛇妖甘愿為此奔赴任何地方。
如角落里默默綻放的金色花朵,只要留意到了,就再也不會忽視。而后,它會成為你生命里,一道金色的陽光。
暴雨下了盞茶時間,雨勢漸收,細(xì)小的雨滴密密匝匝,落在瓦片上,落在樹葉上,落在濕土上,落在眼睫上,一一敲奏出不同的聲音。脆脆的響,悶悶的響,細(xì)微的響,明亮的響。
天與地都籠罩在暴雨營造的水汽里,朦朧細(xì)密的水霧,仿佛那年那月,溫泉里裊裊升起的白煙,阻隔了遠(yuǎn)山近水,卻沒有攔住一人一妖。
柳延垂下眼,返身進(jìn)屋,換下一身濕衫,去灶房備飯。
朦朧的水煙后,細(xì)密的雨聲中,巨大的黑狼在奔跑,毛發(fā)擦過低矮的草葉和未長大的小樹,發(fā)出悉悉索索的聲音,這聲音越來越近,直到他停下,停在愈來愈細(xì)小的雨絲里,柳延迎上去,看見黑狼的頸項上仿佛戴上了一圈鐵鐐,在夜色昏暗里閃爍著微微的光。
“爹,我回來了?!鄙颢k說著化成人形,一路奔波,恨兩條腿都不夠用,索性以狼形狂奔,說話的時候他還有些喘,從脖子上取下不知為何失去意識的長蛇,雙手捧著遞了過去。
雨下的那么大,他渾身濕透,而手中黑蛇的鱗甲上,卻無一絲水滴。
昏暗無比的光線里,柳延望見了他頸側(cè)的血洞,血跡早已讓雨水沖刷干凈,傷口泛著慘白的顏色。柳延一手將黑蛇摟在懷里,一手伸出去,撫上沈玨的傷處,問:“疼嗎?”
“不疼。”沈玨說,說著一笑,“他現(xiàn)在可真是討厭我,一路上咬了我好幾回,還要跑,我只好讓他先睡過去,才帶了回來?!?/p>
說著沈玨伸出胳膊,捋起衣袖給爹爹看,帶著幾分撒嬌的意味,展示自己手臂上的幾個血窟窿。也泛著白,沒有再流血。
其中細(xì)節(jié)柳延沒有再問,不用問,他大約也猜得到。畢竟失去了靈性的伊墨,再也不認(rèn)得他,生于叢林的野獸們,天生就有一種察覺危險的本能,譬如那年剛抱回的小狼崽,就怕極了伊墨,又比如現(xiàn)在,失去了妖力只是一條野蛇的伊墨,也怕極了這擁有強(qiáng)大力量的黑狼。這是獸類的本能,弱者對強(qiáng)者的畏懼。
所以沈玨即使沒有任何敵意,在此時的伊墨眼里,也是危險的敵人。
柳延讓他去上藥,又去廚房往爐灶添柴火,沈玨回房換了身衣衫就趕去,將一人一蛇推搡著,趕出廚房,自己接手,在柳延做好的飯菜旁,又添了兩樣小菜。這才端進(jìn)房。
熱騰騰的飯菜上桌,兩人都是一天滴水未進(jìn),低頭各自忙著往胃里填充食物,一碗米飯剛剛下肚,床上昏沉著的黑蛇此時清醒過來,吐著信子,仿佛在觀察他們。柳延也未多想,立刻放下碗筷走過去,剛伸出手,只聽背后沈玨一聲“別動”,柳延的手已經(jīng)被咬住。